遗传学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只有包勇一个人不看狗的交配,他特立独行,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来去,高大的摩托车像一匹野马。包勇不戴头盔,他粗硬的头发就是撞不碎的头盔,染成了黄色。海滨乐园距金雕岭只有六七里远,他飞驰而去,一会儿就回来了,摩托车后座上载了小艾。小艾做工的衣服已经换下,包括鞋袜,脚腕上沾了选厂的泥水粉浆,没有顾得洗去。包勇的摩托车呜呜一响,总要惊动得贝,它要是正在兴头上,就会怪包勇干扰它,抬头狂吠,不管此人是不是主人的儿子。大家也会怪包勇骑摩托车跑得不是时候。只有乐园的女服务员能够原谅包勇,尽管她们透过大玻璃门窗,也在看得贝,只要包勇的摩托车一响,她们就看包勇的一头金发飘舞像狮子一样了。
包勇真的像一头狮子,他看上去总是那么凶猛,不像得贝,还有柔情蜜意的时候。谁知道他把小艾带进三楼的房间里,会不会有男人的温柔呢?这正是服务员百思不解的。包勇是头上不罩黄罗伞的太子,依仗自己的一头金发招摇,他是行走不带帮闲的衙内,凭一辆大摩托车闯荡。他不像他的姨妈祁丽珠,还有一个官衔,他什么都不是,与金雕岭公司的业务没有丝毫关系,谁也不会向他请示工作,也没有人需要他“助”。他只下过一次矿井看光景,还没有走到掌子面上,巷道顶的石头碰了一下他的头,他就又坐着罐笼上来了。他比矿井里年龄最小的矿工“小温州”还大一岁。在巷道口上,他从小温州肩上要过风钻扛了扛,说:“真沉,扛不动。”小温州说:“还能比小艾沉哪?”他打了小温州一拳,骂对方小孩不懂事,不知道女人是不需要男人扛的,正相反,女人能扛上男人,才算真功夫。他不关心矿井的矿脉变窄了,什么时候会变宽(在这一点上,他跟总经理助理祁丽珠很相似),选厂的老虎口吞矿石的速度变慢了,他也不管(在这一点上,他仍然像他姨妈)。他不关心公司的一切业务,很少进他父亲的办公室。只有要钱花的时候,他才不敲门就走进去,不管包大万正在干什么。窗外的海浪拍打着海岸,一点声音也没有,包勇又一次进他父亲的办公室要钱,遭到了拒绝,父亲嫌他狮子大开口,要的数目太大了。包大万说:“你要是个好孩子,也该想想,你爹也有难的时候。”
包勇不为父亲诚恳的态度所动,他连父亲有什么难办的事情都不问,只等着要钱。包大万问他,一下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包勇倒不隐瞒,坦然相告,说:“带小艾出去玩玩。”
包大万为儿子想一个不花钱的去处,说:“咱自己有乐园,你玩什么不行?”
包勇宣称:“我想玩的,你没有。”
包大万一时还想不出儿子要玩什么,他只会往一桩事情上考虑,以为儿子单单有一个小艾,还会不满足,就说:“三座楼上有多少服务员!”
包勇像一本书里的戏子那样说话,说:“你那个乐园,除了柜台上的电话,没有干净的!”
包大万很生气,儿子把海滨乐园说得那么脏,他真想叫包勇看一个事实,海滨乐园的服务员是轮换的,不断有新的补充进来,由于生气,他便赌气不说了。包勇当然也不用指望要了钱去。包勇叫父亲再说一遍拒绝的话,包大万照做。包勇点点头,往后退,说:“你不要后悔。”
包勇退回去只一会儿,又气势汹汹地回来了,他手上拿了一摞照片,在父亲的桌子上展开,全是包大万和祁丽珠的****照。包大万几乎看呆了,那时候忙忙活活,顾不得自我欣赏,他还不知道,两个人能玩出那么多花样,祁丽珠原来还会像杂技团蹬坛子的女人那样,令人钦佩。好功夫,换了别人的眼睛看,才能看到好处,练武的人自己,倒看不大出来。大练的时候,祁丽珠常常又警觉又担心地说,有一双眼睛在偷看,包大万怪她疑神疑鬼分了心,原来,那双眼睛就是儿子的照相机。幸亏有了现代化手段,掌握在儿子手里,老子要重温荒唐豪壮和****,不必担心老糊涂了想不起来,有了清晰的画面历历在目,一次次展开,像重过了一遍似的。包大万两只手一划拉,把照片收起来,一拉抽屉锁好了。包勇微微冷笑,瞧不起父亲用如此笨拙的办法收回证据。包大万解释说:“我留着给你姨看看。”
包勇绝不相信父亲是这样的用意,他把手往衣兜里一插,掏出同样一摞,在父亲眼前亮一亮。
包大万一拍桌子站起来,儿子比他高出了一个头,他一根指头尖朝上,指着儿子的鼻子大吼:“王八蛋你给我滚!送给你妈去看!我要是怕了,就不叫包大万!”
包勇片刻也不停留,把照片送到祁丽英手上。祁丽英一张一张看过,有一些画面反复端量,为一些高难度动作和技巧暗暗称奇,但不叫出声来,免得儿子笑话她做不到。她一一看遍,才喘一口气说:“我早就知道了,就是没有看见。”
她面色潮红,补充说:“我没有脸看。”
她真的不能再看了。她把一摞照片扣过来,从顶上排着,一张一张撕,撕到看不出那是谁的身子那是谁的腿了,再翻过来,用指甲掐住,撕得一点一点的。撕裂之声由大到小,直至没有,然后又从头响起来,重复一遍。包勇在旁边默默等待,并不阻碍她,也不帮她。撕完最后一张,祁丽英拍拍巴掌,指着儿子发火说:“别学你那狗爹爹!”
父辈的遗传和影响,并不像某些贞洁女人估计的那样,会单单从男人的血统那里传过来。人这种有性生殖的动物,跟无性生殖的植物不一样,他(她)要依赖于男人和女人的两性交合,才能繁育。父母交合时的天气和心情,都会遗传到他们的血脉里,形成爱发火或者爱忧伤等等不同的性格,更何况好色****挥霍吹牛之类天性。现代遗传学讲究优生优育,从古人那里继承了胎孕学精华,谆谆告诫饮食男女,****时要避开电闪雷鸣的天气,免得怀下脾气不好的儿子,下雨天也要力戒交欢,以防孕育的女儿祸水横流,****不堪。古时候男女成婚,用阴阳先生择定吉日,现代青年不相信“金生水”、“木克土”那一套,专拣国家民族的大节日,作为自己的大喜之日,本质上,并不是为了让客人们赶一个好日子来喝酒,而是为了让子孙后代在好天气里孕生。花大姐结婚的那一天下雨,并不是她天性****,喜欢踩着水走,而是老天爷故意安排的,她也弄不清老天爷的准心思,天机难测。
花痴
要是按照人的心愿,花大姐本来应该从镶牙的牙医那里,取得永恒的欢乐,不竭的性爱,淫雨连绵的满足。她固然还会在李子花盛开的季节,接受别的男人,可是有了牙医光光的大脸滋滋冒汗,在自己的男人养病不行的日子里,她不会感到饥渴难耐了。她金牙在口,饫甘餍肥,随随便便的男人,有时候她还真的有点看不上了。
东村赶集的日子,她只要不收拾整齐了去赶集,就在家里等待,她只要有耐心等到肚子饿的时候就行,听见屋子外面自行车的铁支腿一响,她就赶快哄昂子睡觉,用一只手捂住儿子的眼睛。镶牙的偶尔在不赶集的日子也会来一次,给花大姐一份额外的欢愉,花大姐便用双倍的热情回应他,让他把炕沿当成镶牙的椅子不带扶手,让他把枕头当成小驴的鞍子不勒缰绳。有了不赶集的日子一回癫狂,花大姐以为,另一个不赶集的日子他还会来,然而正相反,有一个赶集的日子,他也没有来。
花大姐以为,他有了一回不赶集的日子双倍快活,此后就把来的日子改了,不由得暗笑镶牙的死心眼。下一个集日,她去集上看一看,想顺便告诉他,不是那样的,一切都取决于时机,只要她肚子饿了想吃饭,什么时候都好。可是她在原来的地方没有看见镶牙的,卖颜料的老头摆开了一片小铁筒,两只手染得失去了皮肤的本色,暧昧可疑。她怀疑镶牙的等不到散了集,就到陌生女人家里去拔牙了,气愤得直咬金牙。忍住了气一打听,才知道镶牙的上个集就没有来,他暴病身亡,一张大脸成了紫色,据说是脑子里的血管胀裂,血流不出来,把脸憋紫了。
花大姐恨不能卖掉自己的金牙,去赎回牙医的性命。没有了那张光光的大脸,花大姐笑口难开,原本亮亮的金牙顿失光彩。“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古时候的人说,老天爷有耳朵,那么,老天爷就应该听见,没有了牙医光光的大脸,花大姐再也叫不出销魂的声音了。老天爷自古就没有眼睛,所以他看不见,失去了镶牙的椅子,花大姐再也没有牢靠的扶手把住了。当过兵的男人虽然养好了病,可是他天生文职,没有打过仗,永远都不是花大姐期望的战士。花大姐是有主的孤魂,在家的野鬼,只有镶牙的一个人,是她命定的归宿,能使她安顿下来。镶牙的给她装了一颗金牙吃东西,她的胃口显然变得高贵了。
在失去了牙医之后的岁月里,她接受过摇着拨浪鼓的染匠来而复去,接受过卖西瓜的汉子用巴掌把瓜劈开,汤水淋漓,她抚摸过陌生男人光光的秃头,事后连姓名也不知道,发狠的小炉匠手如锉刀,把她的胸脯搓得快要出血了,她也不计较。可是自己村的光棍汉包大万向她求欢,她还是拒绝了,她嫌包大万长得太丑,太矮,头长得又长又大她倒不怕。
她排拒得不仅决绝,而且无情,说出了伤人心的话,就是那句有名的俗话。女人们无论是风骚放荡,作风甚差,还是守身如玉,贞洁无比,无论是漂亮可爱,还是丑得吓人,只要不想让男人沾身,都会把自己比成天鹅,是普通虫儿不能想望的吃食,自古至今,都是这样,不管世界是不是进入了****的世纪,吃食的标准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后来的年月里,包大万成了三河地区有名的富人,花大姐想一想当年拒绝的话,基本看法还是没有变。祁丽英从遥远的西边大山里,跟了包大万走过来,根本不能用花大姐的旧观念来评判,花大姐还要瞧不起人家,实在是她的思想僵化了。世界在一直往前走啊,亲亲。
花大姐真的老了。纵然她口中的金牙光亮不减,她的笑声也不再灿烂了。她腰肢变粗,胸脯倒低落下去,不再高耸,大腿也不像过去那样紧绷绷了,出现了疲倦的松弛感。她原本就没有资本凭相貌取胜,衣服遮住的身体各个方面的变化,把她的勇敢啦冲劲啦不服输的倔脾气啦,也带走了不少,她懒得竞逐和轮换了。中流河西岸的许言明一出现,她遂默默相许,准备至死相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