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丽珠没有吃好,一个包子只吃了一半,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大山外边的世界,已经提前进入了新的世纪,用活生生的身体直接换饭吃了,大山里边,还在恪守着战争时期传下来的老传统,用炮弹没有炸灭的力气开山筑路,千回百折,走不进新时代。回头看看刚刚走过的大桥,桥下无水,有小拖拉机嘣嘣嘣吐着黑烟,驶过河床,桥头上的大字涂了红油漆,写明建筑年月。看桥名,似乎与一段着名的历史有关。书上曾经写过,河上发生过一场大战,有一条狗,也跟主人一起死在了河堤上,无望的黎明迟迟不降临血雨腥风的河边,只有炮弹爆炸的黑烟笼罩着大河,受伤的战士游不过去。剩下的路还不到原来的一半,吃饱了饭,司机倒跑不快了,扶着方向盘,连连打呵欠。踏着凳子看过的老头,坐前头离司机近的座位,他又不放心又体贴地时常提醒一下司机:要是太累了,就停下来睡一会儿。司机逞强不停车,让全车人手心里捏着一把汗。老头又转过来宽慰大伙儿,不知道他头发花白,到底是何居心。
一到三河,祁丽珠就把走出大山的见闻说给姐姐听,她不掩饰自己的惊奇和感叹,路上的风险她却没有说。姐姐的反应,远远不是她能预料的态度,姐姐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说:“那有什么?商品时代嘛。”
祁丽珠用书上念来的话反驳姐姐说,商品时代,也不能把什么东西都拿出来卖,更不能卖人。
祁丽英的脸一沉,说:“你是说姐吧?”
祁丽珠一时还不能从她走过的路上转回来,车来人往乱纷纷。
祁丽英说:“卖给一个人,跟卖给好多人,有什么不同?”
祁丽珠想不到,姐姐走出大山十几年,见识广了,会看透商品经济最深刻的本质,书上都没有写到。很显然,姐姐是来到盛产黄金的地区,到达了商品经济的核心。姐姐告诉她,她见到的出卖,并不是最吓人的生意,最可怕的买卖在上头。姐姐竖起一根指头,指指屋顶,说:“卖官。”
祁丽珠点点头,用书上的知识补充说:“卖官鬻爵。”
姐姐说:“你姐夫都是县政协委员啦。”
祁丽珠也说不清,县政协委员是多么大的官,值得花金子去买。她念过的书上,对此类官爵,往往语焉不详,她只知道,此爵设置于战争刚刚结束之后,有电文和书信,往返于大江南北着名人物之间,催促“北上”,政治协商。包大万当上了县政协委员,政务繁忙,想必需要秘书。祁丽珠留下来,不回大山了,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包大万给她安排职务,还不是“秘书”,而是“助理”,总经理助理。祁丽珠问姐夫,当助理都干什么?包大万摸一把又长又大的头,笑着说:“我叫你‘理’,你就‘助’。”
大多时间,包大万都住在海滨乐园里。多年前卖鱼的小贩挑鱼卖,把担子放在沙滩上,等渔船靠岸,松林挡住了黄沙,海滩一直是那么大。那时候,这里是三河县鲜鱼臭虾的集散地,小贩们挑不走的烂虾,就地制成了虾酱,松林里长年飘散着鱼虾发酵的腥臭味。近年来鱼虾渐少,打鱼的船越造越大,装了马达,远航出去,到深海里捕鱼,贩鱼的骑了摩托车贩卖,到东面的港口上等渔船进港。鱼贩子戴了头盔,一路狂奔,个别的钻到了大卡车屁股底下,头盔滚出去老远,只要头不撞碎,爬起来照样疯跑。包大万在松林里征地,伐倒大片松树,建起酒楼,楼房外围依然有松树环抱。他用省城的设计师画图纸。省城的设计师在城市的天地里,只能设计方方正正的楼房,到了海滩上,就拼命往削尖的个性发展,三座楼都不是平屋顶,哥特式铺了红瓦,像海滩上建起了一座荷兰渔村似的。看了画在纸上的楼房图,包大万担心好看不好用,问设计师,尖屋顶底下的屋子是不是宽敞。设计师告诉他,像他要求的一样够用。看看客户又长又大的头颅,设计师想打个比方来说明,大头颅里装下的内容倒不一定多,想一想尖头猴腮诡计多端,比白丁一个更可恨,也就没有说,只叫包大万放心去建。包大万问他,画没画上个狗窝?设计师用大拇指顶一顶鼻梁上的眼镜,说:“你是说狗舍吧。”
包大万解释说,这么好的酒楼,他需要养一条大狗守护。设计师就在大门旁边,加个四四方方的大房子,大房子旁边再添一个小房子。大房子准备住保安,小房子养狗。
在海滨乐园腥膻的院子里,如果没有一条大狗狂吠加狐骚,哪里会有种种丰美的雅兴?包大万最初养了一条藏獒。藏獒的皮毛像高原上的积雪,又厚又重,包大万用客人吃剩下的骨头喂它,它坚决不吃,愤怒的样子像山林的狮子被侮辱了。包大万把活兔子从铁栏门丢进去,它才一跃而起,扑住猎物,一口撕开。它生长于高原,要适应海滨气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至少要经过传种换代那么久。它听惯了高原林涛呜噜呜噜像喇嘛念经的声音,能安慰心魂,它听不出海涛哗啦哗啦轰鸣饱含了远航的风险,能鼓舞海盗,诱惑狂徒,也能激励勇士,淘洗英雄。它把包裹了海腥的全部声音,全都当成了不怀好意的吼叫,不管白天黑夜,听见海涛就狂吠,像无知的古犬看见天上出了十个日头似的。包大万不在乎藏獒清混不辨的吠咬会影响客人睡觉,反正到海滨乐园来的人,都是些秉烛夜游的冒险家,卡拉OK的大玩家,输红了眼的赌徒,服了药的嫖客,玩累了,自然会睡着,天塌地陷也吵不醒。他只担心海涛不绝,狗会累坏,狗叫的精力并不比唱歌的人多了多少,它只是嗓子好,是真正的金嗓子,不需要服喉宝也哑不了罢了,它不知道休息,自然会比人更累,陪不了人玩儿。果然,狮子一样的藏獒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毛越来越长,牙越来越白,吠叫的声气渐渐弱下去了。
春天的大风比任何季节都来得漫长,漫无边际,在大海上掀起滚滚不息的波涛。为了让藏獒歇一歇,包大万曾经想用蜂蜡给狗封耳朵。有人告诉他,狗听声音,并不像人一样使用耳朵,它伏在地上,用全身敏感的神经。藏獒生了其他狗类所没有的厚重皮毛,就是为了伏在雪原上,谛听的时候不冷。雪原圣洁而高耸,狗能够上达天听。天堂与人的对话由狗传递,不用手机。所以,任何高级的手机,到了白雪高原也没有用了,拉细的金丝无论如何环绕,追踪地球的电波,都要失败。高山不倒,大海不竭,狗要是听见海涛就叫,还想累不死,最好的办法不是用蜂蜡塞耳朵,而是把金子拉成造手机那么细的金丝,植入狗的身体,做藏獒累不垮的神经。包大万正要考虑实施,伏在狗舍里的藏獒叫出了最后一声,再后来就只剩下嗓子眼里呜噜,是别人听不清的经语,只能够安慰它自己远逝的魂灵了。
德国牧羊犬用同一根锁链拴住,关在藏獒曾经住过的房舍里。包大万为它取名“得贝”。它的祖先,最早在莱茵河边跟了主人散步,主人嘴巴上叼了巨大的烟斗,烟火明灭,把它的耳朵烫伤,它愤而出走,一直跑到了大河入海口边的草原上,与野山羊为伴,饥饿时便咬死羊伴充饥,吃饱了再守护羊群吃草,不允许其他野物入侵。波罗的海的海涛连接起格陵兰海、巴伦支海,直通北极冰天雪地的大洋,日夜兼程,滚滚而来,又吃羊又牧羊的大狗,听惯了如雷鸣如马嘶如群象骤奔如鼹鼠搬家的大大小小海涛,它遥远的后代远涉重洋,到地球另一边的海滨上,为人看守一所乐园,再听到什么样的海涛,都不会发慌乱叫了。
这一边的海滨风光异样,渤海和黄海在东北方一座岛屿尾巴上交界,蓝水和黄水像两条龙****,厮缠得地老天荒,波涌浪翻。德国牧羊犬在波罗的海沿岸的草原上,看惯了山羊交配,绵羊和绵羊求欢,以为世界上的****都是在同类之间。故乡的主人雇黑皮肤的女人做保姆,也只是拍拍屁股就放她走了。女主人雇黑皮肤的男人做保镖,才偶尔尝试一回,特意到水龙头下面进行,一开始就冲水,免得白皮肤被黑皮肤染黑,过后再也洗不掉。德国牧羊犬来到东方海滨,才算大开了眼界,听听远方的涛声,它就知道搏杀得难分难解,颜色不清了。它淫心顿起,野性大发,两只前爪搭到铁栏门上狂吼。看看它红红的鼻头,包大万就知道狗想什么了。包大万拍一拍手心安慰它,说:“得贝别急,我给你找个媳妇。”
有多少人送上门来!只要包大万接受,狗就会被幸福累死。跟有钱的男人拿了钱往外扔不一样,得贝是骄傲的面首。包大万看不上的,拿着钱来,也只能隔着铁栏门望望。得贝来自西方,种族优越,太多的人想改变自家宠物的血统,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大黄狗,主人也想让它变成贵族。有人牵着自己的本土狗来了,包大万不让它靠近得贝,用蔑视的眼光看母狗,对主人说:“你还想让它出国吗?”
主人不明白他的话。
包大万说:“找一个外国男人日,不就是为了出国?”
包大万不发给护照,多少美妙的梦想,都被挡在现实的铁栏之外。包大万绝不让随随便便的杂种狗,沾上得贝的身,他只让得贝配高贵的狗,大小不论,血统必出名门,忘记了他自己曾经是鞋匠的儿子,也不是贵族出身。
得贝的要求倒不是那么苛刻,是狗就行。它带了西方血统,经受了东方洗礼,早已经大彻大悟,打通了种族界限,只要包大万给它把门打开,解开锁链,它闻到骚味就上,不择皮毛和貌相。有一些狗虽然血统高贵,可是看起来傻乎乎的,两只大耳朵耷拉得挡着眼,根本没有一丝俏风味。还有的正好相反,两只小耳朵尖尖地往上耸,经验不丰富的,还会把它错认为是狼,不敢上。得贝不在乎,即便是狼,它也照上不误,定叫它下出狼狗来。得贝凶猛而多情,决绝又缱绻。有一些小狗,只有它的大腿一半高,女主人牵着来。包大万还在替小狗害愁,担心它驮不上得贝,正在犹豫,得贝已经趴在铁栏上叫开了,它叫的声音跟平常不一样,有一种男人的温柔,怜香惜玉的柔情。包大万不懂狗情的复杂性,以为它也像粗线条的男人一样,简单粗暴,不会呵护,踌躇着不放它出来。女主人用两根指头尖,捏一捏项链的宝石坠儿,把它放到脖子下面,在****中间摆正,叫包大万尽管放狗出来,自信地说:“它有办法。”
怕包大万不放心,她又进一步保证说:“它肯定有办法。”
在某一些特定的时刻,尤其是关系到****,女人的预见比男人更可靠,她们不是靠理性的分析,而是靠感性的悟觉把握了。得贝果然是有办法的。它绝不像一些笨重的蠢猪那样,千篇一律行事,它坐着,把小狗抱到怀里。女主人看着,喜滋滋地对包大万说:“看看,它有办法吧。”
包大万不能不佩服得贝灵活,他高兴得大叫大嚷,他朝着楼上的一个玻璃窗连连招手,叫祁丽珠赶快下来看。
得贝的表演,是海滨乐园的保留节目,像最精彩的折子戏,重复上演,观众还是不腻烦。门帘一搭,出来的还是同一张老脸装小姐,也依然会博得碰头彩,爆起一声“好”。当然啦,跟得贝演对手戏的旦角会更换,出身高贵的母狗正越来越多,有的脖子上挂了项圈,有的背上穿了马甲,看脖子看脸,谁也看不出年龄。只有得贝心里清楚,哪一个脂粉抹得很厚,也已经老了。不过,得贝一视同仁,每一场都同样卖力气。它博得的喝彩,绝没有照顾面子的弄虚作假,也没有徒羡声望的盲目瞎捧。到海滨乐园来的人,都是为了快活,只有真的高兴了,才会叫好。好多人都是在夜里玩,白天睡觉。得贝的表演都是日场,睡醒的人看看太阳光底下的狗戏,会记起夜里的人戏,兴致倍增,恨不能太阳赶快掉下去。也有人白天里根本醒不过来,一直没有看上狗戏。
祁丽珠不像日夜颠倒的大玩家那样熬夜,包大万招手一叫,她就下来了。
得贝纵然表演精妙,博彩连连,祁丽珠也能够安静如初,绝不叫出声来。她已经不是个初涉人事的小姑娘,常常要大惊小怪了。她即便没有念过书,没有经过文化的启蒙,山里的狗也会做同样的事情,给她启迪。山里的狗不用锁链拴住,满山追逐,不羁的野性像荒草一样疯长,山里的小孩也会像小狗一样乱跑,天性健旺。她要是不走出大山,不看见珠光宝气的女人牵了小狗来,要求包大万解开得贝的链子,她只会认为,狗的****是最自由的,最平等的,没有功利性,她还会认为,发情的狗都要踏坏一片好庄稼。她天真未凿,得贝为她开辟新天地。女主人为小狗脱下马甲。喝彩不断,掌声回响,得贝缱绻再三,决绝再三,出神入化,祁丽珠也忍不住拍了一下巴掌。随后她觉得浑身绵软,上楼困难。她扶着楼梯的护栏走,走两步,停一停,走回她自己的助理办公室,不回身,用身体的后部把门倚上。她刚刚从门上把身体拿开,门又在后边打开了。包大万从后边抱住她,紧紧贴住。她一动不动,感觉到他了。包大万把她的身体一扳,翻过来,狠狠一顶,说:“你给我‘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