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凌子彬在矿业学院的那一个春节期间没有回家,去抚摸了那一所老大学的石碑。半个多世纪以前,女大学生跟着老师,从湘江岸边出发,辗转求学,脖子上不挂金子的项链,依然美丽。
留胡子不剃的教授,不吃美国人救济的面粉,治印维生,就不是在金子上刻字,而是用石头做材料。有了这样的先辈为楷模,凌子彬写作《黄金史》,注定了要充满生命的悖论,价值的困惑,不是“金科玉律”、“金迷纸醉”之类简单格言所能概括的,边城大学半个世纪以前,风雨击打着教室的铁皮屋顶,也会声声入耳,在心弦上奏出回响。为了求索方便,凌子彬住在金雕岭矿区的房子里。除非包大万让他去写承建火葬场报告这种事,他很少去总公司。
总公司设在包大万建在海滨的酒楼里,倒是真正的“纸醉金迷”,可是跟凌子彬的《黄金史》离得实在太远,只适合写承建火葬场报告之类文件。只有住在矿山上,睡觉时常常被大山底下的炮声惊醒,睡梦中时常出现另一个世纪矿工的辫子,他的《黄金史》才会写得扎实有力,不落空幻。新世纪的矿工不留辫子,戴安全帽下矿井,穿得破破烂烂的,他们要是死在洞子里,两百年后肤发无存,连留给后人追想的一根辫子都不会存下。凌子彬心事浩茫,渺远无涯。
站在他住的房子门口往东看,能看见选厂的老虎口,咔嚓咔嚓吞石头。选厂依山而建,传送带载起老虎口咬碎的矿石,送入一整套球磨机、浮选机,到最后吐出精矿粉,像黑色的粪土,发出黯淡的幽光。脑满肠肥的富人和饥肠辘辘的穷人,他们梦寐以求的金子就藏在里面,看光景,它实在不值得无数人拼了性命追求啊!凌子彬深深地叹息了。
“嘿,大学生,愁什么?”
凌子彬一听,就知道是祁丽珠说话了。这个包大万的小姨子,似乎是从来都没有愁肠的。或许在凌子彬看不见的时候,她也曾经害过愁,在眼角上留下了细碎的纹络。不过,那也许恰恰是笑的结果,现代美容学就发现,笑比哭更容易在脸上留下皱纹,特意叮嘱女人们不要常笑,可是没有教给女人止住高兴的法子,就难怪青春要从美人脸上溜掉了。真理正在遭受全方位扭曲。如果不笑就能够留住青春,女人们会舍得放弃快乐吗?青春饭的主要滋味,除了快乐,还有什么?与真正的青春相比,祁丽珠自然应该羡慕,尽管她尚未出嫁,也已经踏到“徐娘”的门口,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了。最显着的证据还不是眼角的皱纹,而是她的体态。她两条腿并不紧,扭呀扭地走路,两腿间能钻过六个月大的小狗。凌子彬第一次看见她的那一天,她扭呀扭地走过来,像年过半百的花旦,在戏台子上走台步,两条腿不像人家戏子练过并得紧,她毫不在意,朝着凌子彬说一声:“嘿,大学生!”
此后,她每一次扭呀扭地走到凌子彬跟前,都要这么说一声。凌子彬在屋子门口刷完牙,把漱口水喷出去,她扭呀扭地走过来,说一声:“嘿,大学生!”凌子彬戴上安全帽,走到矿井口上要下井,她扭呀扭地走过来,说一声:“嘿,大学生!”凌子彬心事重重,看选厂的老虎口咔嚓咔嚓吞矿石,她扭呀扭地走过来,说一声:“嘿,大学生!”不管是早晨还是黄昏,好天气还是坏天气,凌子彬只要看见她扭呀扭地走过来,她都要说一声:“嘿,大学生!”在凌子彬的金雕岭记忆里,她似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别的人会好多日子见不到,她却能经常扭呀扭地走到跟前,说一声:“嘿,大学生!”听语气,看表情,不知道她是在惊奇,还是在赞叹。凌子彬要求她不要这么叫,她仰起脸来说:“咋的啦?害怕啦?”
她不说,凌子彬还没有脸红,她一说,凌子彬倒真的脸热了。
她咯咯地发笑了,说:“嘿,大学生,我就这么叫啦。包大万说啦,咱矿上有大学生啦!”
她扭呀扭地走过去,回过头来又说:“嘿,大学生,你给包大万装脸啦!”
凌子彬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是包大万的小姨子,至亲,还是总经理的助理,亲信,包大万用一个大学生装脸面,要是感到光彩,她也应该觉得体面。金雕岭的每一条石脉,她都该爱惜,像游进河里的鹅子,用嘴巴梳理每一根羽毛……她看见凌子彬刷牙吃饭下矿井心事重重观看老虎口,仰起脸来说一声:“嘿,大学生!”
没有人会觉得她的态度不对。文化的价值,要是不被人购买,那就要被人感叹。六十多年以前,那一帮大学生从湘江边出发,走到大西南的乡村,当地农民也曾连连感叹,为他们烧了水洗脚,端上米饭。看了包大万花钱买来的法学毕业证,不知道祁丽珠是否也如此感叹过:
“嘿,大学生!”
金雕岭岁月上承远古,下接未来,最早挖出金子的那一年,文化在竹片上记事,写明“上有丹砂,下有金,上有磁石,下有铜”。金子和铜都用来铸成钱花,金为上币,铜为下币。用金子,从来都比用铜买回的东西更好,所以好多金子淘出来,都献给了皇帝,“山出黄金,获之以献”,皇帝是那时候天底下最大的富人。当然啦,皇帝要是想要什么东西,不花钱也能得到,除了文化,所以当皇帝的人,也是从小就请老师教着念书,不敢懈怠。从大草原上出发,骑马射鸟得了天下的皇帝不念书,就让后人一直瞧不起。有一回,祁丽珠拿一根树棍在地上写个字,问凌子彬识不识。凌子彬看一看对方用树棍划过的地方,不相信她在这么大的矿山上走来走去,扭呀扭的,会不认识如此熟悉的字,以为对方是要取笑他,他便坚持不念。祁丽珠诚心诚意催他念,说是“请教”,凌子彬看她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才说:“就是个‘雕’嘛。”
祁丽珠要他认真看一看。
凌子彬看也不看就说:“‘鵰’就是‘雕’。”
祁丽珠假装认真,歪着头把她写的字反复端量,忍不住哧地笑起来,说:“原来也是个‘雕’啊,叫我看就是个大鸟。”
凌子彬也解释不清,在飞翔的岁月中,由“鵰”到“雕”的演变过程,两种鸟到底有什么不同,他甚至都不明白祁丽珠为什么会发笑,笑个不休。他简直没有办法止住祁丽珠大笑。祁丽珠笑着问他,把“金雕岭”改成“金鵰岭”好不好,他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到底哪一种鸟是祁丽珠真正喜欢的。他想告诉祁丽珠,美国的矿山如果也不是善鸟,只要出金子,就都叫“亦哥呕”,没有区别,不需要矿主的小姨子扭呀扭的,费力辨认。他不知道这样的话能不能穿透文化隔阂的幕布,击中“鹄”的——那是另一种鸟儿,需要利箭穿心的告白。他尚在踌躇,祁丽珠已经止住了笑,说:“你们那个皇帝,到底射哪个?”
凌子彬明白,她说的是已故领袖着名的词意了,念过书的人常常会想到那一阕,他认真订正说:“我不是蒙古人。”
种族的障碍一旦消除,祁丽珠立刻想到了通婚便利,她问凌子彬有没有媳妇。她根本不等待凌子彬回答,就要给他说一个。她让凌子彬谈谈条件。她说大学生念书多了,枕着小米装的枕头睡觉做美梦,条件自然会高,以为书中真的会有美女藏着,两根指头一拈,就会跳出来,其实还是应该眼珠子看书外,剜到篮子里才是菜。二十多年前,男人念书不易,“稍逊风骚”,睁开眼干活,闭上眼睡觉,“只识弯弓射大鸟”,是个女的就行。只有少数男人,趁着干活累不死的时候念了几本书,“书生意气遒”,胆子大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武大郎偏找潘金莲,戴一顶绿帽子,不死就算便宜啦。世界上的男人,只有一个人敢戴一顶绿帽子,行军打仗,不怕老婆被人偷去,那个人就是关公关云长。男人们要是没有武功,又输文采,那就趁早老老实实的,找一个糟糠之妻算啦。二十年前,男人和女人找对象,都不挑个头,大家都不念书,不会像呆秀才那样发愁,担心矮个子男人娶了高个子女人没法睡觉,够着了上头,够不着下头。现在不行啦,全民族文化水平大大提高啦,男人和女人都喜欢长的啦,像我这样就算短的啦,嫁不出去啦,没人要啦。她说着话,狠巴巴地瞅着凌子彬,眼神像剜肉的刀子,凌子彬根本不敢说“你不矮嘛”这样的奉承话。她也不需要凌子彬说什么,话头一转,直指标的,说:“我给你说小艾吧,小艾行不行?”
小艾是选厂的女工,有时候坐在包勇的摩托车后座上,飞驰下山,两只手抱住总经理儿子的腰,害怕摔下去。
祁丽珠不等待凌子彬表态,又说:“要不我给你说于秀花吧,要不我给你说彩芹、李翠莲,那个……大萍儿也行,王淑美怎么样?”她一口气说出好几个女性名字,都是金雕岭选厂的女工。她像初秋的农妇走进萝卜地里,用脚尖扒拉满地的萝卜缨,一个也不想真的拔起来。她站在萝卜地中央,两只手叉了腰,像问馋嘴的小孩一样,说:“你说说,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
凌子彬像一个老实的孩子一样,把藏在背后握了萝卜的两只手拿出来让她看,认真地说:“我有女朋友了。”
她呆呆地愣了一会儿,似乎恼怒了,把一只手朝着天一挥,说:“有女朋友算什么!睡了吗?睡了,肯定睡了……睡了也不怕!”
她态度变幻莫测,让凌子彬摸不着头脑。此类态度,书上大约写过,但是不属于矿业,尚在凌子彬的专业之外,单凭在大学里念书不能学到。凌子彬还在困惑不解,她的态度又变了,她像从来都没有过恼怒事情发生似的,像一个好心的大姐姐似的,问凌子彬的女朋友姓什么。凌子彬老实告诉她:“姓宁,叫宁慧。”
“中了,一听就是个淑女,捏着鼻子说话。”
她把一只胳膊屈起来,手脖往下弯,三根指头托着腮,两根指头翘着,唧唧哝哝说两句什么话,凌子彬听不懂,她自己倒忍不住笑起来,她又成了无所事事无所用心的闲散女人了,好像世界上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似的。她是包大万的总经理助理,从来不问一问金雕岭底下的矿脉什么样子。矿工们穿了破破烂烂的衣服,戴了安全帽下矿井,在巷道里扛上风钻,走到掌子面上打炮眼,折断钻头,她从来不问一问矿工的钻头为什么会折断,是不是钻到了不该钻的石头上。选厂的老虎口咔嚓咔嚓吞矿石,浮选机桨叶在水槽里翻下去又翻上来,搅动起浑浑荡荡的水沫,女工们戴了套袖,守在机器旁边,沉默不语,她从来不问一问女工为什么不唱歌。老式的淘金工房子用女工推大磨,大磨咕隆咕隆响,女工们唱歌不绝,从不担心唱出的歌男人们会听不见。新法淘金,选厂里机器隆隆响,女工们要是肯唱歌,锐亮的歌声也会穿透机器的铁音墙壁,到达男人们耳边。她们咕嘟着嘴不唱,祁丽珠也不问一问,她们为什么割断了淘金女工的传统。她当包大万的助理,按说正应该关心这样一些有关人性的问题。她在矿山上走来走去,扭呀扭的,什么事也不往心里去,让凌子彬大大地惊异了。凌子彬问她,当包大万的助理都干什么,她顿一顿,咧嘴一笑,说:“他叫我‘理’,我就‘助’。”
狗戏
其实祁丽珠并不是完全被动的,她高考落榜,自愿来到了她姐夫的金矿上。她并不是特别渴望念书的那种女人,她长得好,用不着从书本上死抠美丽的前景,她从自己的身体上采金,就能够铺展开如花似玉的风光。想一想,念书好的女人有几个是真正美丽的?写字好的女人更是如此。包大万拿了金子,把她的姐姐领走的那一年,她正在念小学四年级,“恰同学少年”,她差不多已经把自己的命运看透了:她走出大山的路子,会比姐姐更便捷,用不着被人领着绕来绕去,去走那一条黄沙古道。有了姐姐定期寄回的钱,她再也没有被评为“贫困生”,她越发明白了,穷书生中状元,那是穷怕了逼出来的途径,“皓首穷经”,女人愁白了头发可不行。
走出大山,眼界大开。祁丽珠一乘上向东跑的车就发现,好多书上没有写到的事情,已经在世界上发生了。公路两边盖起了那么多旅店,并不挂上红灯做招牌,女人们直接拉客。每一辆车从公路上跑过,她们都远远地开始招手,急得直跳,把裙子往上撩,裙子底下什么也不穿。汽车慢慢地开过,并不停下,她们白白地展览了,便气得骂人,撩下裙子。看一看另一辆车开过来,再从头演示。大客车开到一座大桥东头,停下来吃饭,祁丽珠和同车的旅客到前台买包子,司机被老板让到柜台后面,到小房间去吃,服务员穿着裙子往里端菜,端了三趟进去,就再也不出来了。此店生意兴隆,服务员明显不够用。有一个小服务员,头发上插了一支小绒花,奔走于两个房间。她从这个房间头发上插花走出来,脸上带笑,走进另一个房间再出来,头发上的花已经没有了。她两颗门牙中间夹了一个小牙,看面相孤独无援,她倒能够从容应对,再端出一盘菜,连衣服都换了,原来穿的马甲脱下来,换上了夏天的风雪衫,衣领上带了帽子,一块根本无用的护头布。她这一次进去,时间太长了。旅客中,有一个老头替另一个房间的司机着急,搬一个小板凳,放到墙壁跟前,踏上去看一看。墙壁只砌到半截,不到屋顶。老头好久不下来,在凳子上摇晃身子,下来后一腚坐到凳子上,半天站不起来,误了吃饭。又一辆大卡车停到了门外。黑乎乎的司机一边进门,一边摘手套,老板一摆手,老板娘亲自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