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报告批准了,写报告的人也没有从死亡的悲哀气息里走出来。矿业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凌子彬捉刀代笔,替包大万写报告,他远没有包大万踌躇满志的好心情。他从海滨城市的人才市场,搭上包大万的车,原本是为了借金雕公司立足,深入黄金腹地,写一部囊括古今的黄金史,他从来都没有想到,他金灿灿的写作要为死亡服务,还堂而皇之进入了卫生城的洁净规划。黑色和黄色混淆不清的写作,他极不情愿,可是老板要他写,他也不能不写。包大万从人才市场上大白菜一样滚动的大学生中拣他来,本来就是看中了他会写文章,要用他装点门面。司马青莲,自古以来的诗文大家,有几人不曾替人装点门面?
像李太白诗人本质,却偏要热衷于政治一样,凌子彬文人气质,却爱好矿业,他相信,地球深处蕴藏了宇宙最坚实的真理,比人世间的规律更真实,更不带人工的粉饰,经得往时间的打磨。他生长于大草原上的一座铁矿,到大西南一所矿业学院求学,毕业后不回铁矿,来到了盛产黄金的三河,他认为所有矿物中,金子最能够体现物质的一些本质属性,无机物能跟有机物联系起来,不再是没有生命的东西。
金子具有极强的延展性,一克黄金可以拉成长达两公里的细丝,可以碾成厚仅十万分之一毫米的金箔,是人类最早使用的贵金属。古时候人把它捶成金箔,贴在佛像身上,当做凡人穿不起的衣服。现代人用细丝做手机的导线传电,以便接听来自天堂的上帝的声音。人们不满足于只听见上帝说话,要看看上帝说话时的模样,造出了超音速飞机和火箭上天,金子便用作焊接材料,用在高温下具有高强度、高抗氧化力的部件接缝上。中国人相信自己的上帝不在天上,而在书里,是一部不死的古书,就是《论语》,于是有人用金子抄下来,以期不朽。皇帝希望自己的话比金子写的书更能够活得长远,号称金口玉言。皇帝倒不太喜欢镶金牙,史书上不载。世界上发现的最大的狗头金在澳大利亚,重达214813克,实属罕见。中国发现的最大的狗头金4804克,只有澳大利亚的五十分之一大,所以直到今天,中国还没有澳大利亚富。中国的孩子宁肯丢下自己用金子写的《论语》不念,也远渡重洋去澳洲,念他们不切边的“毛利书”,念完以后就不回来了。
书写至此,凌子彬难掩凄怆。他离开大草原,去西南方念书,念完以后也没有回家乡。他到学院的第一个春节,就没有回草原过年。满城的鞭炮碎纸四处乱飞,凌子彬抚摸着一座石碑,忍不住落泪了。
那是一所短暂存在的大学留下的纪念碑,没有镀金,连红色也没有漆,古苍苍的,有一些落寞。六十多年以前,京津的三所大学迁到这里,联合办学,老师和学生从四面八方辗转而来。老师在路上顾不得剃去胡子,从此后一直不剃,直到抗战胜利,才修剃一新,奔走呼号,死在国民党特务的枪下……当年血气,而今安在?碑若有言,会说些什么?凌子彬回到学校,母亲的邮包寄到了。熏烤的黄羊肉重重包裹,越往南走越热,已经变质,不能吃了。严寒地带制作的美味,不适应没有冬天的气候,母亲的心意也会被腐蚀。母亲和父亲都是汉人,他们遵循汉家过春节的传统,希望念大学的儿子会跟他们团聚,儿子要省下路费的心意,他们自然也很明白,他们却想不到,儿子会为一块与过年不相干的石碑流泪。草原辽阔,儿子的心胸理应装下蓝天白云,只装下两只羊羔倒没有出息了。
在草原上骑马,凌子彬曾经想象过成吉思汗的威风,可是他没有想过做成吉思汗子孙的光荣。成吉思汗西征,到达了波罗的海边,马蹄铁依然没有用金子做成,腥咸的海浪腐蚀马蹄,终究跑不动了,没有跑遍整个地球。倒是一部用金子书写的《论语》能治天下,文化能打败刀剑。就连只念过两年书的包大万,也把一个法学院的毕业证书摆在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像供起了一张圣旨,凌子彬一来,他就叫凌子彬看一看,毫不讳言地告诉凌子彬,他是花了两万块钱买的。他用两根指头弹着法学证书大红的封皮,问凌子彬:“值不值?”
凌子彬没有回答。
如何来评判文化的价值呢?一本不到两万字的古书,用一百多克金子抄写,自然贵重无比。一份法学院的毕业证书,花两万块钱就能买到,十六年寒窗,像富人弹一节烟灰,扔一张手纸,擤一把鼻涕,又未免身价大跌,让人心酸。文化的身份到底是乞丐,还是商人?和平时期,与六十年前的打仗年月相比,真的是大相径庭了。那时候,有钱人把铜钱缝在孩子的棉衣服里面,送孩子上路,远去西南,孜孜求学。现在的富人两根指头一拈,数出票子,不进课堂,把毕业证书买来,摆在办公室显眼的地方……哦,包大万还是把文化看得值钱了,他摆毕业证书的位置,大半个世纪以前,金矿老板供财神,二十多年以前,党支部书记摆领袖座像,都不是仅仅摆给自己看的。包大万不等凌子彬回答花两万块钱值不值,把毕业证书放归原位,说:“奶奶的,瞧不起我没有文化……”
他双手叉腰,气昂昂地说:“这年头,有了钱,什么都能买来!”
他指着凌子彬的鼻子,补充说:“买人都行。”
包大万说出了商品时代最普通的真理,他自己拿了金子往西走,从大山里买回祁丽英,就是活生生的证据。其实有了钱买人,并不是商品时代富人特有的权力,什么时代都有。最古的时候,下海很难,人用难捞到的贝壳当钱花,富人拿两个贝壳,挂到女人的耳朵上,就把人牵走了,女人的头发上插了草棍。后来,人造出了大船出海,成堆的贝壳碾成粉喂鸡,吃贝壳的鸡下出了挤不碎的蛋,富人用纸印的票子买人,一船船像装鸡蛋一样,装载出海,挤破了肚子,就丢进大海里喂鱼,挤不破的才到了毛利国,茹毛饮血。自古以来,有了钱,买人就是最方便的,倒是买文化比较困难,所以毛利国虽然有巨大的狗头金,但没有用金子写的《论语》,仍然是土着,黯淡无光。即便文明悠久如中国,产生了《论语》的底本,供人用金子抄写,有钱人花足了钱,也只能买个“贡生”;要想买个“进士”,像后世的政法大学毕业生那么大,就很难办到了。有人依仗肚皮大,花了钱,把买来的文章写到肚皮上,再去买进士,还是要被皇帝把肚皮剥下来,装不住锦绣文章,漏汤洒水,连酒囊饭袋也做不成。
包大万公开买卖那么大的文化,还把买卖的证据摆到显眼的地方让人看,毫无危险,实在不是依仗他胆子大,而是商品流通的领域更广阔、更公开、更放肆,没有剥肚皮的刀子了。凌子彬并不是十分佩服他,充其量,他是赶上了没有危险的时代罢了。他把法学院的毕业证书,摆在旧社会老板摆财神的地方,新社会党支部书记摆领袖座像的地方,也不是要用文化吓唬人,他是像一些有钱人,买了个从良的妓女当姨太太,行走挎在膀子上,充当原配,姨太太胳膊上挂了鳄鱼皮的小坤包,还没有毕业证书的一半大。看着法学院巨大的毕业证书,凌子彬满腹苍凉,说:“沐猴而冠。”
包大万不懂。
凌子彬解释说:“有了法学院的毕业证书,你就是法学学士啦。”
包大万哈哈大笑,在桌子旁边踱步,说:“到时候,都弄个师长旅长干干!”
凌子彬长到了能看戏那么大的时候,是少林寺的和尚打遍天下,他不熟悉土匪的黑话,对包大万的许愿,产生不了共鸣。
包大万说:“你现在就是我的工程师。”
凌子彬连忙推辞,他说工程师是中级职称,相当于大学讲师,大学的老师当助教好几年,要有着作,才能晋升为讲师。他大学刚刚毕业,是个学士,干三年,闹好了才能是个助工,等他写出了《黄金史》,再称工程师也不迟,那也要经过专门机构评定。
包大万不听,说:“评个屁,我说是工程师,就是工程师。”
大鸟
人到了连拒绝好处的权力都被剥夺的情况下,只有躲进地球的肚子里,才能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凌子彬和矿工一起坐罐笼,下到金雕岭矿井里。罐笼由黑暗的石头通道往下走,像穿过死亡世界,凌子彬并不害怕。在草原的铁矿上,他像一只羊羔那么大的时候,父亲就带他坐着罐笼走过了。做铁矿矿工的父亲,以为儿子终究还要下矿井,频繁地穿行在阴间和阳间。做父亲的就是没有料到儿子会离开铁矿,走进金矿。用矿业学院大学毕业生的眼光看来,金矿的地质情况比铁矿更为复杂。三河位于半岛隆起的中西部,东西向褶皱发育。地层有下元古界的半岛群变质岩,地层产状向南倾斜,北老南新。
岩性下部有变粒岩、片麻岩、夹斜长角岩、黑云母岩、透闪透辉大理岩、夹石英岩;上部有片麻岩、斜长角闪岩、偶夹大理岩。新生界第四系,主要分布于近海平原及河谷中。北东向断裂极为发育,金属矿床便形成于此组断裂中。然而,这还不是三河地区藏金丰富的主要地质原因。宇宙爆炸,鸿蒙开辟,地球的肚子里岩浆滚滚,火烧火燎,满宇宙滚动,不停地转圈,撞上的星球又岂止千万。哪一次大碰撞都会造成大断裂,长出大褶皱,震动不已,摇荡不休,金子倒向一边,钢铁倒往一边,随心所欲,没有定规。
铜和铁倒得又集中又多,所以找起来比较容易,金子倒得又少又分散,找起来就很困难。一个地质队在三河找了五十多年,几乎所有的山头都钻过窟窿,绘出了矿图,还是没有找遍。地球倒变得平静了,转动有常,不再跟别的星球随便碰撞,肚子里的金银铜铁也藏在固定的地方,任人寻找和采掘。
没有什么物体会像地球一样雍容大度,有涵养。在草原铁矿上,跟了父亲下铁矿,在矿业学院念书,实习下铜矿,凌子彬还没有过像在三河下金矿这样的感受。没来三河的时候,听说三河县年产黄金达到了四十万两,他不知道,四十万两金子需要碾碎多少矿石,才能淘出来。来到三河,看到好多山谷里堆起了新的山岭,灰蒙蒙的,寸草不生,他知道那都是金矿淘金的废渣,他这才明白,美人脖子上一条项链,就需要碾碎一座小山的矿石,王侯的金印,则需要一座大山。
淘金废渣堆起了不长草的山,原来的大山肚子里就空了。在金雕岭地底下穿行,需要老矿工带路,才不会迷失方向。金矿和铁矿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铁矿脉的规模大,像大江大河,朝着大致一定的方向流,顺着河床走过去,再走回来,落下太阳的反方向,就是光明最初的起点。
金矿脉绝不像铁矿脉的规模那么大,它像下雨时山上的溪流,任意窜流。你顺着这一条溪流下了山,在众多溪流交汇的地方,一只脚擦着另一只脚背洗洗脚,辨一辨方向,沿着同一个方向的溪流往回走,却走到了另一个山头上,原来你在溪流的交汇点上迈错了一只脚,接着就错下来了。能回到一座山头上还算不错,那是下大雨溪流丰沛,能指示路线。怕的是雨量不足,顺着溪流走一会儿,渐渐地溪流干涸,看看所有流过水的地方,模样都差不多,想要回到出发的地点,就极其困难了,你根本辨不清水流曾经是从哪个山头流下来的。金矿脉就是如此飘忽不定捉弄人,一代代淘金人摸索着挖掘,在地底留下横七竖八的老洞子,有一些人把骸骨也留在里面了,像在山间溪流干枯的山石上,留下了小鱼骨头似的——它们原本不应该跑到山上来。
凌子彬在金雕岭底下探索,单单用他的矿业知识,无法解释淘金的原理。金雕岭是一座老矿井密布的矿山,老洞子里积蓄了千年死水,新世纪放炮采挖,炸飞的乱石落到老井里,死水荡漾,会漂来隔了两个世纪的矿工穿过的鞋子,鞋帮全都烂透了。有一回还漂来一根男人的辫子,没有头皮,根部用放羊鞭子的皮条束紧。看了另一个时代男人的辫子漂在水里,凌子彬更加不明白淘金的理论根据了。如果有人一定要把金子拉成金丝,装到手机里传电,以便接听来自天堂的上帝的声音,那么上帝就会传下旨意,让金洞子里的矿工死后升天,不要把辫子留在地狱里,因为他们用性命采挖的,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如果有人只想把金子打成细细的链条,挂到美人的脖子上,那就没有必要让另一些人用性命去换取,美人脖子只要是“蝤蛴”,什么不挂都美丽,如果一定要挂一点什么东西做装饰,结草为环也可以。至于有人要用金子做大印,发布号令,那就完全不必了,皇帝金口玉牙,说一句话就抵得上一万份文件,用什么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