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万不能不相信出家人的话。他们无论剃头还是带发,修行在大山的寺院里,远离女色,尚能看透不见面的女人深藏的隐秘,透露玄机,那么,包大万的财运在老婆身上,应当是肯定的。他实在不希望是这样。他头大如柳斗,装不了金子,那没有什么,只要女人的身上有,他大头猛撞,狠狠掘进,总会有源源不断的女人,像金子一样供他开采。固定在祁丽英一个人身上,他可受不了。
当然啦,祁丽英存在,并不妨碍他四处采花,广泛探宝;祁丽英不在了,他要失去好运气,没有了探矿资本,才是他无法再过的穷日子。
他带祁丽英去海滨城市的大医院查病,做透析,忍心丢下看侧影像他干女儿乔乔的开电梯姑娘下楼,公司里业务多,他脱不开身,让灰盒儿开车送祁丽英去,坚持透析不懈,海滨的大医院嫌远,又回到三河医院,他比祁丽英本人都用心,关心尿尿,他始终没有告诉祁丽英最重要的原因,担心祁丽英会骄傲,反过来看不起他,以为万两黄金,都是她的洞子里出产的,与他的大头无关。
三河县黄金年产突破四十万两撤县建市,要建卫生城,改建火葬场,祁丽英拒不同意他承建火葬场,说他建火葬场,是盼望她早死了好摆阔,包大万已经把自己说过的话忘记了。他用商品时代的经济规律说服老婆,不能奏效。无奈,他才搬出了和尚道士的话。他撒一点谎,不说和尚胡子拉碴的,游方无定,说像电视上头面光亮的大和尚一样,体面可信,也不说小道士的山羊胡子刚刚留起了一点儿,说是道长,住安装了空调的房子,佛协和道协就在安空调的房子里开会,用同样的话预卜人类命运,忧喜参半,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祁丽英不死,才能保证大千世界财源滚滚。宇宙永远也不会爆炸,因为它已经爆炸过一回了。
宇宙间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件事情发生,祁丽英身上有的东西,祁丽珠身上就没有,亲姊妹也不能违背宇宙的规律。包大万把上不了电视的和尚道士说的话,把上了电视的和尚道士说的话,夹在一起说一遍,到最后,看着祁丽英蜡黄的脸,诚心诚意地说:“你说,我会盼望你早死吗?”
祁丽英将信将疑,她自己身上的隐秘,她倒是早就注意过了,和尚道士不见面,就能看透,莫非他们使用了能看穿大山的镜子,明光光不是放在地上,而是架在天空?
包大万彻底打消祁丽英的疑虑,他说:“人家不是凡人哪!”
祁丽英相信了神仙的眼光,可是她仍然怀疑包大万的心肠,担心包大万承建火葬场不是好意。她久病不愈,透析不懈,海滨的大医院从胳膊上插管子,三河医院从腿上插,她尿尿依然不好,包大万就没有为她想出好的办法来。她的病只要不治好,包大万建起火葬场来,就免不了要摆阔,三河县依仗黄金暴发的富人那么多,能用自己的火葬场烧老婆的,也就是他包大万一个人,他不摆阔等什么?祁丽英患病日久,心情不好,陷在自己设下的圈子里出不来,神仙也不能救她出迷宫。包大万是金雕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一个人说了算,他当然可以不顾老婆反对,一意孤行。不过,他相信了和尚道士说的话,真的害怕祁丽英一生气,病情加重,带着财运走了。祁丽英再固执,再不相信他希望老婆活着,他还是耐下心来说服她。他告诉祁丽英,他已经打听到了治尿毒症最有效的法子,准备为她实施。祁丽英尚存委屈,说:
“我知道,你要用金子给我铸个厕所。”
不等包大万回话,她就拒绝了,说:“我告诉你不行,太贵了,我尿不出来。”
包大万哈哈大笑,说:“到底是穷地方出来的人,老八路本色。”
他紧接着告诉祁丽英,他不是要用金子给祁丽英铸个厕所,他是要给祁丽英换个肾。
祁丽英反问他:“换什么?”
包大万说:“换肾,给你换个腰子。”
祁丽英一听就失望了,哪里会有个好人的腰子割下来,给她换上呢?
包大万拍一拍胸脯打保票:“咱有钱哪,我用金子,给你做个腰子换上!”
换上个金子做的腰子,能不能尿出干净的尿来,祁丽英还说不准,至少,她相信了包大万建火葬场的目的还是纯洁的,只为了挣钱,不为了摆阔。她勉强同意了,答应不再阻拦,让包大万去争取。包大万直接去找彭妮娜,三河市常务副市长,负责卫生城创建全面工作,是个总指挥,绰号“豆腐筐子”,是个女强人。
股份制
要是以为,三河市把创建卫生城工作交给彭妮娜分管,要建成豆腐渣工程,那就错了。彭妮娜长得又肥又大又松懈,咣咣荡荡的,皮肤粗黑,不像一筐豆腐,像装豆腐的筐子,看起来不会严谨,不会坚实,其实她真的干起工作来,倒像是豆腐筐子压了磨盘,会挤出水来压结实,让人满意。她一接手创建卫生城工作,就绝不含糊,辟出专门的办公室,安了专线电话,有关卫生城的电话从专线打过来,别的内容使用另一部电话。专线的卫生电话每天要秘书擦两遍,保持清洁,做出表率。她坐的椅子常常湿漉漉的,她巨大的臀部像豆腐筐子底,频频出水,是卫生城先期的香汗,干干净净,她离开以后,秘书不忍擦掉,赶紧上去坐一坐,拿起电话,学她的样子说话,发布卫生城建设的指令。她乘车外出,轿车白色。她回到市委市政府大院,一下车,司机就要打开车屁股盖子,拿出专用拖把擦车,擦遍以后,再用水刷,刷车水顺着绿化带外面的青石栏边流,像豆腐筐子压出水,顺着条边流一样,剩下来的就是豆腐了。彭妮娜“豆腐筐子”的外号来自民间天才,与象牙塔的经典文化无关,读书人缺乏源于自然的原生态创造,受了民间天才的启发,才会把朽木雕成象牙,反过来藐视民间。艺术就这样扭曲发展,便常常带了病态,严重缺钙。彭妮娜的外号,从她最初当乡长的僻远乡土传进县城,读过几天书的人都说好,可是好长一个时期,没有人能说出好在哪里,直到创建卫生城由她分管,大家才明白了好处所在,她无疑就是三河市卫生城的形象工程。
还是不能就此断定,三河市卫生城就要建成豆腐渣工程,改建火葬场一项,就经过了反复论证。首先是选址。为了保证卫生城不落上悲哀的黑烟,新建火葬场自然是越远越好。如果尊重历史,沿着西山鬼魅之地的方向,一直往前走,走到西流河的水沫湿不到的地方,就是三河的边界了,那里有汉代的墓葬群,历史的丧葬已经形成了悠久的文化堆积,史志办公室的人主张选在那里。显然行不通。道理很明显,尽管卫生城希望保持干净,火葬场还是属于城市建筑。世界上还没有哪一座火葬场建在乡村,远离了城市,它毕竟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与城市化同步发展,血脉相连。另一处地址,离县城不算远,沿着东流河往北走,河流稍稍变窄的地方就是了。
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法场,鬼魂不散。刽子手红衣服只穿上一只袖子,光着一只臂膀,举起鬼头刀来砍头,行刑队戴着大口罩,用戴着墨镜的眼睛瞄准毙人,都是在那片沙滩上。历史鬼魅和现实鬼魅在那里纠缠不休,适宜丛葬,老干部锻炼身体,从来不往那个方向跑。可是,最激烈反对的恰恰是老干部,他们革命大半生,保持晚节,洁身自好,绝不跟历史反革命、杀人犯为伍。彭妮娜也不同意:火葬场由城西挪到城北,卫生城更加难保干净了。冬天里常刮北风,黑色的危险会常常笼罩卫生城,道理很简单嘛,老人们度过了暖洋洋的春天和秋天,最难挨过去的,就是严酷的冬天了。以卫生城长久保持清洁为宗旨,最好的方位应当越过东流河,寻找很少刮东风的地方。
三河的东部毗邻一个穷县,不产黄金。旧社会的大地主在山岚松树上挂铜钱,跟北面邻县的一个大地主赌富,赌输了,发了狠盖房子,用铜钱垫石缝,房子旧式,丫环也穿旧式的衣服。该县注定了不能建市,卫生城遥遥无望,不在意西风狂吹,污染他们的天空。地址差不多快要定下来了,城南十里门的党支部书记来争,只得又改。十里门党支部书记依仗他参加过和平时期的战争,大腿上中过越南女兵的子弹,每月从民政局领抚恤金,硬要把火葬场争到他村的地面上去。他的理由简直不容反驳。他说越南女兵当年披散了头发,假装在水塘里洗澡,引诱人看,突然站起来射击,防不胜防,现在那些美女蛇越南女兵,都绾起头发做生意了,十里门的女人们还没有做起买卖,被关在商品时代的大门外边。火葬场建到他们的地域上,全村妇女就可以发展起丧葬服务业,扎花圈出售。十里门的女人有了这门手艺,为死人服务,就算赶不上美国女人在花店里穿着毛皮大衣卖鲜花,为美国男人讨好勾搭坏女人服务,至少也可以跟挑着担子卖菜的越南退伍女兵齐肩。民政局长听到这里,不由得拍案叫绝,脱口赞叹,说:“好!与国际接轨。”
火葬场直属民政局管辖,民政局长的意见自然举足轻重,他赞赏和不赞赏,是绝不一样的,他要是反对,力度也很大。包大万要承建火葬场,遇上的对手正是民政局长,甚至就是整个民政局。
战争期间,民政局最主要的功能就是组织抬担架,把烈士遗物送还家属。民政局干部戴有檐的帽子,一副朴实的样子登门,不吃饭就走了,不像乡间的报丧人,还要吃了饭再走。战后,他们负责发放烈士家属、荣残军人的抚恤金,还有假肢和拐杖,拐杖上包了统一的红色胶皮,让革命功臣的胳肢窝感受红色的温暖,回忆光荣的战争岁月,胶皮磨破了,再换一副新的。他们没有商机,唯一的企业福利工厂也不赢利。哑巴工人拿着默然制作的玻璃画,到公家的单位去推销,比比画画,人家看卖东西的人不说话,也不与其啰嗦,给两个钱就打发走了,玻璃画放在档案柜底下的水泥地上,从来不挂。民政局挣钱的买卖就是个火葬场,垄断性行业,利润直接上缴民政局,由一把手统一支配,民政局干部的福利,包括过年的鱼虾猪头,中秋节的月饼啤酒等等,一概从中开销。
包大万可算是遇上了强劲的对手。商战无情,他从来就没有指望民政局会轻易让出手上的肥肉。他绕过民政局,直接找到分管卫生城建设的副市长,想让“豆腐筐子”从上头施加压力,把民政局的油水挤出来。他先打彭妮娜卫生城建设专线电话,再到特辟的办公室见她。包大万是市政协委员,着名的农民企业家,对卫生城建设热情有加,彭妮娜没有理由像庙里的道长那样,摆大架子不接见他。不过,听了包大万的意向,彭妮娜还是有些吃惊了,她说:“卫生城投资项目很多嘛,你为什么单单挑个火葬场呢?”
包大万微微一笑,说一句中流河两岸农民的俗话,表示特殊的爱好:“抽大烟拔豆棍儿,各好一门儿。”
彭妮娜沉吟说:“引进竞争机制,倒符合卫生城建设总的精神……不过,得民政局同意。”
民政局当然不同意。他们引用计划经济体制的惯例,说全中国的火葬场都是公有制,属民政局管辖。这理由自然不充分,商品经济,就是要多种经济形式共存,竞争发展,东方和西方都是如此,只有上帝领导的天堂,不必用金子买饭吃,才不需要竞争,神仙们吃喝共有的空气,不思改革。民政局像天堂里一样,抱着旧体制不放,想吃免费的午餐,指望市里拨下建设资金,包大万仅此一项,就胜过了他们,他个人投资,不要公家花一分钱,很快就赢得了彭妮娜的欢心,连********也有些倾向他了。民政局根本不敢说“市里没有钱建什么卫生城”这样的话,他们要是这么说,市里就会用一年生产的四十万两黄金建一座火葬场,金光灿烂交给上帝去管辖,把民政局彻底撇到一边,他们再要想过年分个猪头,就要看看上帝高兴不高兴了。民政局长搬出十里门上过战场的党支部书记做挡箭牌,说民政局要为一方土地的妇女谋福利。这就更没有说服力啦。包大万根本就没想把地址选到中流河边,十里门的妇女照样可以做花圈生意,隶属金雕集团总公司。民政局长趁机反击,说:“看吧,他就是只为自己一个人着想。”
包大万顺手把炸弹扔回去:“我是为全市人民服务!”
包大万的热情,谁也不忍心挫伤。彭妮娜肥大健壮,还没有想到“谁为她服务”那么远,她喜欢包大万慷慨解囊,为卫生城建设投一笔不小的资金。民政局见市里的倾向越来越明显,担心争不过包大万,就提出妥协的方案:建两个,共私并存,实现真正的竞争发展。民政局此意一出,立刻遭到了老干部反对,他们问民政局长到底是什么用意,莫非他会在民政局长的位子上赖定,永远不退下来找一棵小树压腿?抱残守缺的民政局,退到了无路可走的墙角里,他们问老干部有什么好办法。老干部把一条腿搭到小树杈上,两条腿大大地分开,说:“股份制嘛。”
好多人依仗年轻,往往会瞧不起老人,误解老干部,以为他们的思想观念会像头发一样苍老,用白头发划出“代沟”。其实在生命的终极问题上,他们比年轻人更敏感、更新锐,异常警觉,无比清醒。他们只要把两条腿分开,一条着地,一条搭到小树杈上,就跟上了社会最先进的脚步,合上了精英思潮终极关怀的节拍,他们关心的,才是切切实实的“终极”,不是一两句空话。只要是与“终极”相关的问题,他们就会想出最轻松最乐观的办法,白云苍狗,鹤发童颜。彭妮娜正当盛年,分管卫生城建设,把两条腿搁在安专线电话的桌子底下,基本上也属于瞧不起老干部的那一类,可是她听了老干部的意见,也觉得可行,如果不建两个,那就把一个分开,作用还是一样嘛。她用专线电话,叉开两条腿,向包大万发出卫生城建设的第一道重要指令:“你打个报告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