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眼,就爱上了窗台上的兰花,在微微的阳光下,千娇百媚。
那年我刚转学到附近的南国国际学校读高二。
学校外教居多,开放式教学,从不强迫学生住校,对同学的管教也不如公立中学来得严格,舅舅觉得学校的住宿条件太过窒息,所以决定让我拥有一个清雅的环境。
所有房门窗户都是隔音的,居住的上班族居多,白领们的生活朝九晚五,平静安逸,无人喧闹,重要的是屋主是舅舅的朋友,去年全家移民澳大利亚,让舅舅代看管房子。
少了租金,又能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最重要的是不用面对舅妈那张嫌恶的嘴脸,我一下子觉得生活很惬意。
我搬进去的第二天早晨,在拉开门的一瞬间,看到了陆北岛。
他穿着大裤衩,白色无袖衫,蓬头垢面地拎着一个黑色塑胶袋,睡眼惺忪地开门。
我吓得立刻把门关上,以为遇到了疯汉。
陆北岛拍我的房门,他有些不耐烦:“喂喂喂,你的钱包掉了。”
我这才发现刚才捏在手上的钱包在看到陆北岛的时候吓得掉在了地上。
陆北岛把钱包递给我,他的个子足足高过我一个脑袋。我低头沉默,听到头顶上他微微的笑声,他说:“哦?你也是南国的?”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校服,被他认出也不奇怪,可是等等,他说了也,难道他也是?
我狐疑,他拿手敲我头:“学校见喽。”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回了房间。
我一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赶紧小跑下楼。
水杯中你的脸
南国国际学校是一所出了名的贵族学校。最不缺的就是小姐公子,但是大家都是规矩地穿着校服,姿态傲慢地走在这所学校内。
我看着所有人倨傲的目光,一下子就开始自卑起来,哪怕我是以去年物理竞赛全省第一名的成绩特招的,我还是依然无比自卑。
我想这种自卑,和学习优差没有关系,是长久以往的寄人篱下所造成的,只与岁月有关,它将一个没有父母作陪的女孩,练就成了铜墙铁骨。用坚硬冰冷的外壳,抵抗内心的阴暗。
所以我仰起头,走进教室的那一刻,老师看了我一眼说:“夏慕雪,转校生,物理特长。嗯,坐第四组最后一个位子。”
一个物理特长生,在国际化教学的学校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大的本事。
最后一排,我努力地把眼睛抬高了看前面的黑板,隐约是一片模糊的字迹。
真要命。
上课铃声一响,有同学喊报告。
底下的女生窃窃私语:“北岛今天来得真早。”
我抬头,看到了陆北岛。他和早上的样子判若两人,头发整齐,面孔干净,学校秋季的长袖校服,黑色领带,端庄的衣服在陆北岛身上怎么也看不出死板,更是平添了一些书卷气质的清逸。
特别是他的眼睛弯起来笑,手插在裤兜里,笑意浓浓地看着老师。
我突然想起家乡那一片黄色的向日葵花,朝气蓬勃,无畏艰险。
“快进来,就等你陆少爷了。”老师无可奈何,像是习以为常。
他一阵小跑,在四处看了看,目光突然凝聚到我的身上,嘴角边浮起若有所思的笑容,走到我旁边,轻轻坐下。
他上课的时候把笔放在手心里玩转,从小指转到大拇指。他有一双漂亮修长的手,修长洁白,真是漂亮。
当我为他的手感到恍神的时候,班主任突然点名让我回答问题。
我呆呆地站起来,傻了。
老师恶狠狠地说:“刚来第一天就思想开小差,出去罚站。”
我站在门口看着对面的一棵大槐树,有种铺天盖地的窒息。
这个学校的一切都让我不得要领,高傲的人群,老师不屑的嘴脸,舅妈在我离开时说的话,他们就像一棵棵巨大的树枝倾轧在我的身上。
下课之后,老师让我回到班上,同学们都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我,我趴在桌子上,突然瞥见桌子上放了一杯水。
一抬眼,窗户外陆北岛站在楼下朝这边看,他比了一个喝水的姿势,然后就跑掉了。
后面的两节数学课,我都没有看到陆北岛。
可是那杯水我握在手里,仿佛能看到陆北岛干净的笑容,神采飞扬的目光,让人不再那么忧伤。
爬墙爬出的友谊
陆北岛是艺术特长生,在那个时候艺术生的高考数学是不计入总分的。所以只要是数学课,他都有理由不在场,这就是为什么他那天连续两节课都没有来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蒙在被子里哭了好久,我不在人前哭,总是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哭完之后,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千万不要让别人看不起。
第二天我居然迟到了,我看着紧锁的学校大门,不知所终的保安,无奈地仰天长叹,天要亡我。
陆北岛在后面敲我脑袋,他说:“你愣着干吗?还不快爬?”
“爬?我又不是狗。”我瞪他。
“我让你爬墙,狗还没这本事!”他没好气地应我。
我一时语塞,我不想和他同流合污,但是我怕学校记我旷课,所以我就和陆北岛来到东侧门,陆北岛三两下就爬到了上面,伸手拉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了墙顶。
陆北岛一跳,就下来了,站在下面冲我喊:“傻妞,愣着干吗?快下来。”
“我害怕!”我吼,“这么高,跳下去我会不会残废啊?”
“不怕,我在这,你绝对死不了。”陆北岛和我拍胸脯保证。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叫骑虎难下,横竖都是一死,我一闭眼,就跳了下去。
陆北岛把我接了个正着,我惊魂未定地把脸皱成一团,陆北岛说:“傻妞,没事了。”他身上有柠檬的香气,舒肤佳柠檬味。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此刻身处的位置,立刻窘得像个大柿子,挣扎着跳下来,正门的保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大老远就喊:“陆北岛,你又爬墙,你真是死性不改,旁边那个同学,你是几班的?……”
“快跑。”陆北岛拉起我就跑,清晨上课的校园,静谧得看不见几个人。
陆北岛奔跑的时候衣服吹开了大大的缝隙,他的锁骨在衣领中若隐若现,校园里有微微的花草香,陆北岛就像是电影里面的男主角,连侧面都是动人的。
等保安追不上我们的时候,陆北岛才开心地停下来,笑眯眯地说:“以后别迟到哦。”
“这话你应该对你自己说。”我顶他。
“你脾气真差。”陆北岛低下头来,“女孩子整天笑也不笑,没人喜欢的。”
“谁要你管。”我板起脸来自顾自地走掉,其实心紧张得怦怦跳。
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害羞而害怕露出自己真实的表情,怕被他窥探到自己的心思。
我走了几步之后,转身看到陆北岛,他停在原地望着我,眼睛笑成一条线,陆北岛就是这样,笑容里看不到好坏,却那么轻易地把人心融化了。
我冲他皱了皱眉说:“装什么王子呢你?还不走。”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一和陆北岛说话,就没好气,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
陆北岛走过来,像是凝视我,然后说:“你以后晚上不要偷偷躲起来哭,伤害来临的时候,面对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突然感觉充满了力量。
你看到了我的悲伤
似乎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和陆北岛的关系更进一步了。
陆北岛说,人应该朝着向日葵的方向成长,那样再阴暗的心都会得到阳光。
所以我认真地上课下课,不理睬周遭的目光。
我们常常在放学的时候一个人打两份菜,在他家的小圆桌上抢来夺去,后来我发现他不吃芹菜和红萝卜,有段时间我天天打芹菜红萝卜,陆北岛每次就噘着嘴说:“夏慕雪,你也太歹毒了。”
我把萝卜咬得脆生生,理直气壮地应他:“我这是帮你改正挑食的毛病。”
陆北岛在饭后要练琴,我就静静地坐在一旁做我的数理化,等我把它们都写完的时候,陆北岛经常看着历史书睡着了。
陆北岛的睡脸是恬静的,似一抹随性的画笔,勾勒出祥和的景象。
我恨不得时光能永驻于这一秒,我永远都能记得他的容颜。
很快,在第一个学期的考试,我以总分班级第一、年级第二的成绩让所有老师和同学记住了我的名字。
那个在开学时对我横眉冷对的英语班主任突然笑眯眯地说:“夏慕雪同学好样的,不愧是物理全省第一名。”
舅舅知道的时候,特意买了很多菜做给我吃,那天陆北岛闻香而来,舅舅的香辣大闸蟹让他直呼好吃。
舅舅喝高了,涨红了脸说:“慕雪争气,我总算是对得起你死去的爸妈。”
门外传来噼里啪啦的敲门声,我一开门,舅妈就冲进来,指着舅舅大骂:“我就知道你上拖油瓶这儿来了。”
舅妈转过来对我说:“夏慕雪,我们可没欠你什么,你爸妈死了欠一屁股债你舅舅也帮你还了,好不容易给你弄到这所学校来,你没事就别打扰你舅舅了,高中不管你读完读不完都和我们家没关系,别指望你舅舅能养你到大学。”
“小声点,和孩子说这话干吗?”舅舅拉住舅妈。
“我小声?我为什么要小声?我们是欠她的是不是啊?她爸妈做生意倒闭关我们什么事,他们出车祸怎么没把她带走?”
“啪!”舅舅一个巴掌打在舅妈脸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打我……”舅妈红着眼转头就走,舅舅看看我,左右为难。
“舅,你快去追舅妈吧,我没事。”我冲他笑笑。
“慕雪,舅舅改天再来看你。”
追随向日葵的方向
舅舅走了之后,我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坐回桌子继续给陆北岛夹虾球吃。
陆北岛静静地看着我,用一种惊讶又带着同情的目光,让我受不了了,我甩了筷子朝他吼:“看什么看?没看过父母双亡的孤儿是不是啊?”
我一说完,我自己也愣住了,我怕在陆北岛面前暴露自己的内心,所以我总是说出口无遮拦的话。
陆北岛静静地把他碗里的虾球夹给我,说笑般:“你怎么会是孤儿呢,你还有我这个朋友呀,陆北岛的肩膀随时给你靠。”
我看着陆北岛,闻着空气里淡淡的柠檬香气。
我很想问陆北岛,这时间还有什么值得依靠的事呢?世事无常,昨日还对我微笑的父母能在一夕之间消失,谁又会在谁身边一辈子?
我静默,一句话也不讲,我甚至没有哭。
那天陆北岛说,你让我想起了一幅油画,不会哭的少女。你说油画里的少女,她穿一件黑色的袍子,赤足走在沙滩上,海岸线都是红色的,只是她的瞳孔永远没有眼泪。
是的,陆北岛,或许你不知道,从你告诉我不要偷偷躲起来哭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再因为任何事而哭泣。
因为我希望,我能和你一样,追随向日葵的方向,让阴暗的心里得到阳光。
微安
我一直忘了说,陆北岛是有个好友。
那是一个吹长笛的美人,叫微安。
第一次看到微安,我才知道什么叫国色天香,落落大方。
学校百年庆典,微安一袭白衣,衣服上勾勒出几朵杜鹃,头发垂直而下,瞳孔如漆一般闪耀,夜晚微微的灯光下,悠扬的长笛在她嘴边漫出一丝丝山水风光。
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旁边的同学说:“这就是和陆北岛青梅竹马的微安。”
彼时,陆北岛站在我的旁边,饶有兴致地盯着微安,沉默不语。他从未和我提过微安,微安像是隐于尘世的精灵,声名在外,却从不耀眼。
微安吹完长笛,看了陆北岛一眼,陆北岛朝她笑笑,比了一个很棒的姿势。有帅气的男生上台送花,我推推陆北岛,开玩笑地说:“你还不快去?”
陆北岛歪过头来:“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八卦了?”
我被他问得语塞,故意转开话题:“我要出去了,这里闷死人。”
我走到外面,陆北岛跟着我,微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她的笑容恬静安定,她拉住陆北岛的手,用一个非常亲切的一个姿势,她说:“北岛,你怎么也不送人家花?”
陆北岛嬉皮笑脸:“你要花,我现摘一把给你。”说完眼珠子就转到学校的花圃去了。
“讨厌。”微安笑着打他。我快看不下去了,准备转身走,微安突然叫住我,“这位同学是?”
“我们是好朋友。”陆北岛没正经地开玩笑。
“滚你的。”我甩开陆北岛的手,看着花容失色的微安说,“我是陆北岛的同学夏慕雪,你别听他胡说,他就是一张贱嘴让人讨厌。”
“开个玩笑都不行,凶得和个男人似的。”陆北岛捂着手抱怨。
微安这才舒了一口气,过来握起我的手:“慕雪,你好,你是北岛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
我心里感慨,这是怎样一个大方的女生啊,如果换成别人,估计早给我两耳刮子了。
我看着陆北岛似笑非笑的眼睛,半天只说了一个字:“嗯。”
你一定要等我
大一那年的夏天炎热地到来了,陆北岛去上海参加了艺能培训班,临走前的一个半夜,在我房门前噼里啪啦地敲。
他进来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笑他:“要去上海了激动成这样,一看就是小城市的人。”
他说:“不不,我是为了赶来见你,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呢?”
我给陆北岛倒水说:“我相信你才有鬼。”
陆北岛没有说话,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米兰,他推开窗,指着窗外的平台,他说:“慕雪,我回来的时候帮你种一排向日葵,以后你每天都能看到它。”
我说:“不用了,种向日葵多奇怪啊。一点不潮流。”
陆北岛有些坚定地坚持说:“不,我一定要种。”
我笑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半夜不睡觉,上我家来说要种向日葵。”
陆北岛高深莫测地回答:“这就是艺术家,艺术家总是喜欢在夜晚突发灵感做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事。”
“好吧,艺术家,以后你如果出名了,一定记得给我签名。”
陆北岛坐在客厅,突然有些沉默了,我看到有血从他的脚边蔓延,一看才发现,原来他的脚流血了。
“怎么搞的?”我把他的脚抬起来,脚底被东西刺穿了,很恐怖,“你等等,我去给你拿药。”我把药箱拿来,蹲在地上帮他清洁伤口,数落他,“来了这么久还不说?你想死在我家是咋的?什么阴谋啊你?”
“刚才走太快,鞋子走掉了,一脚踩在碎玻璃上,就成这样了。”他说得轻松。
“又没狗在后面追你,你急什么啊?脚破了就回家呗,真不知道你们艺术家是怎么当的,非要置自己于死地才高兴。”
我帮他把伤口包扎好了,刚想站起来,一下子头有点晕,没站稳,陆北岛瞬间扶住我,室内光线暗淡,琉璃盏的灯光轻薄,陆北岛的眼睛闪闪的像是能掐出水来。
他没头没脑地说:“慕雪,你等我回来。”
我摸他额头:“干吗啊?我又没走。”
他抓住我的手,认真地重复道:“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陆北岛的眼睛里有复杂的情绪,他俊秀的脸在我的眼前摇晃,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我推了推陆北岛,戳了戳他的脑袋:“傻瓜,我又不会走。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在啊。”
他这才眉开眼笑,仿佛忘了脚下的疼痛。
我蓦然有种莫名的哀伤。
我的离开,成全你的未来
这个暑假,发生了许多的事,舅舅找到了一份薪水很高的工作,舅妈对我的态度大转变,我有了一份在珍珠奶茶店的兼职工作,老板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给我的工资很不错。
我每天收工之后,老板娘都会请我喝一杯奶茶,她抽烟的样子非常漂亮,在吧台上把红色椅子旋转得像是一种舞蹈,她会说:“你怎么总是一个人。”
我笑着回答:“习惯了。”
她说:“现在的女孩子很少有这么文静的了,以前为什么就生了个儿子,真是作孽啊。”
我有一些惊讶,我没想到看上去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居然有一个儿子。
她说:“你不相信吧,我儿子和我长得一样漂亮。看了就知道。”老板娘在说到她自己儿子的时候,总是特别得意。
后来的某一天,我真的见到了她的儿子,确实是非常漂亮的一个男孩子,二十出头,是一间酒吧的DJ,开着拉风的改装摩托车在这个城市里横冲直撞。
那天我看到了微安和陆北岛的妈妈,他妈妈要了一杯冻奶,吃了一口就嫌弃地说:“怎么这么难吃。”
我感觉她不是在嫌弃东西,而是在嫌弃我这个人。
微安轻声地介绍:“阿姨,这就是在学校里和北岛关系很好的同学夏慕雪,她住北岛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