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穿姐姐留下来的衣服,蓝色的,各种轻飘的花。我不再大大咧咧地说话,我走路一步一步,细而小巧,说话含笑,绝不轻易表露喜乐。
我去看过如歌几次,只是远远地望了望,看到他给客人递杂志,戴上手套,给客人上发卷,动作细微而妥帖。
他还是穿一身蓝,头发没有染,只是修剪得更短了些,露出了两只圆润的耳朵,上面挂了一颗闪亮亮的耳钉。
哪怕他被局限在这么小的天地,他都没有失去他身上的邪气和不羁的气质,他依然笑脸相迎,做好自己的本分。
没什么客人的时候,他会坐在外面的台阶上抽烟,一口一口,风吹得他眼角显得如此的寂寞。
我想起他和我重遇的那一天,他也是拿着一支烟,他说:“原来你就是苏绿。”
其实那天,我想对他说,原来你就是如歌。牌匾上的如歌。
可是我无法对如歌说出口,我可以对着陌枫肆无忌惮,却对着如歌不知如何表态。
大一的生活太沉闷,无聊的时候,我和陌枫经常在一起在学校里晃荡。
我在生日那天染了一撮蓝色的头发,陌枫带我在学校附近吃饭庆祝,如歌一直没有来。
我望着门口,望着窗外,都看不到如歌的身影。
后来我看到了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孩儿拿着一个酸奶瓶朝我脸上泼过来,电视剧里的情节通常是装着一罐硫酸,泼倒在狐狸精身上。
可是我们不是电视剧,她还没有泼硫酸的胆量,自然我也并非狐狸精,我只是一个被人嫉妒的普通女孩儿。
“思琪,你疯啦。”陌枫推了女孩儿一把,她重重摔倒在餐厅的门边,额头撞出了血。
“我是疯了,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看不到我。”她喊得撕心裂肺,豪气冲天,完全不怕暴露自己的情绪。
我一点儿也不讨厌她。
“你吓唬阿绿做什么?你有气冲着我来呀。”陌枫拿桌上的纸巾给我擦水。
“我要泼醒她,为什么她对你忽冷忽热,害你那么难过。”
整个餐厅的人都争着看好戏,老板都不敢上前来帮忙。
我走过去扶她,用袖子擦她额头上的血渍:“疼吗?”她先是吃惊了许久,下意识地甩开我:“谁要你猫哭耗子。虚伪。”
我笑笑,真性情的女孩子多可爱,“陌枫,你扶她起来。”我对陌枫说。
“她那样对你,你还帮她?”陌枫站着。
“那是因为她喜欢你,她有什么错。你推倒她,就是你不对。”
陌枫无奈地走过来,扶起思琪:“阿绿,就你有这般好心肠。”我并不是好心肠,我只是懂得她的悲伤。
我给她切了一块蛋糕,她吃得狼吞虎咽,她说来之前做了很多天的心理建设,紧张得什么都没吃,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圆鼓鼓的可爱,黑色的眼珠像两颗璀璨的宝石。
她告诉我,她来学校的第一天在学校迷路了,是陌枫带她去系里报道,后来他们经常在一起参加班级的活动,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毫无城府的女孩儿,一块蛋糕就让她卸下心房。
我喝了一小口的梅子酒,也给她倒上了一点,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会不会觉得我幼稚?”
我抿一口酒回她:“谁的青春不幼稚。”
【新认识的女孩】
我喜欢思琪,她成为了我第一个女性好朋友。
在我的字典里,陌枫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这么说对他来讲太残忍,但是在我心里,除了如歌,别人的爱,都不算爱。
思琪很活泼,喜欢唱歌,嘹亮嗓音像杜鹃婉转,她比我和陌枫小一岁,却上学早一年,她喜欢抱着我的胳膊说:“阿绿姐姐,你真好看,心地又好,难怪陌枫喜欢你。”
我好看吗?从十三岁那个蹋鼻子的丑小孩长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小美人,这个过程似乎我从未参与,它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妈妈有时候在夜里看到我,会恐惧地喊“你怎么来了,你这个妖精,魔鬼”。
等我拉开灯,看到面色发白的妈妈,披散着头发,像是发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我渐渐有点明白自小妈妈不喜欢我的原因,因为她一早便窥见了我成长后的模样。那是另一个人,她害怕的人。
思琪家非常华丽,是一栋三层独立的洋式别墅,寸土寸金的价位,难得的是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草坪。
白白常常在草坪上撒欢地奔跑,它渐渐长成了大的比熊,曾经喜欢过的小狗已经随着主人去了意大利,它难过了好一阵,却在思琪家找到了新欢。
新欢是一只狐狸狗,雪白的皮毛,额上有一点点暗灰,看到白白的第一天,就过来把头搭在白白的身上表示好感。真不害羞。
三不五时,会带带陌枫去思琪家里写作业,搬一张大大的方桌,刷上白色的漆,中间放一盘鲜果。在草坪上放两把椅子,一把单人,一把双人。
我故意坐在单人桌上,让陌枫和思琪坐一起。陌枫起初很窘,我只当什么都看不到,埋着头,读席慕容的诗集。
这么多年,我还是留有读席慕容诗集的习惯,我如同那个祈求五百年的少女,等一棵开花的树,仿佛那个夜不能寐的夜晚,如歌十五岁的样子,总会反复出现在眼前。
【像如歌的人】
那段时间陌枫和思琪总是凑在一起,他们越来越投契,陌枫开始会在我面前提到思琪的可爱,思琪做说话的样子,说完了,又意识到和我分享并不妥当,立刻收了声。
选择一个爱自己自己也爱的人,有什么不好呢?幸福可以让你忘了过去的伤,也不见得是背叛。
我热爱思琪家种的一排玫瑰,每次去,都要给玫瑰花浇水,玫瑰花那么好看,如同我们鲜艳的青春,一脱手,就快要凋零。
那一日,我去晚了,看到思琪和陌枫拉着手站在花丛后面拥抱,两个青春可人的侧脸,背景像是一幅湖光山色,我不打算惊扰他们,只是转过身想走开。
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穿白衬衫的男子,他的头发三七分开,眼睛灿烂,面孔迎着阳光,有雨露般的颜色。
他把白色穿得很得体,和他完全融为一体。六年来,我从来不觉得有人能像如歌那样把白色的衣服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眼前的人,是第二个。
他咳嗽了一声,打断了里面一对男女。
思琪不好意思地从里面走出来,后面跟着不知所措的陌枫。他们两个不约而同有一种做贼心虚的表情,思琪对着那个男子喊了一声:“哥。你此刻不是应该在苏黎世和新女朋友把臂同游吗?”
“把臂同游有什么好,看妹妹的新男朋友才比较重要。”
思琪看我一眼:“你别乱说,陌枫是阿绿姐姐的男朋友。”
“有这种事?”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也假装惊奇,学他的腔调:“有这种事?”
思琪以为我生气了,维诺的站着:“阿绿姐姐,对不起,你别怪陌枫。”
“我要怪他什么?怪你们抛下我相爱,还是怪你们在一起了没告诉我这个好朋友呢?”我拉起思琪的手,放在陌枫手心:“陌枫,祝福你找到爱你的女孩儿。”
陌枫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掉下了眼泪。
杨思凯端茶出来给我喝的时候,这个周末的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我对着一本历史书随意翻读了几页。
“能把自己的男朋友拱手相让,难怪思琪在电话里日日夸赞你。”
“你刚没听说吗?我单身,哪里来的男友,他们都是我的好友,我祝福他们。”
他眯起眼睛:“你比思琪说得还要特别。”
“谢谢夸奖。”
“听思琪说,你叫阿绿。”他给我倒茶。
我点头。
“是绿叶的绿,还是绿色的绿?”
他的话让我恍惚了片刻,好像一下子回到了16岁的某一天,如歌也这样问我,那时候我歪着头回答他:“或许,是绿如歌的绿。”
“你容易恍神。”他下结论。
“有些不礼貌。”
“不,很可爱。”他笑了,笑容凝在唇边,竟像极了如歌。
陌枫虽然和如歌是兄弟,但却让我找不到和如歌相似的地方,但是杨思凯,却让我频频想到如歌。
有时候,人和人的相处,就是这么奇怪,气场合适了,就容易亲近。思琪有这种气场,杨思凯也同样有。
【如歌消失了】
杨思凯是一名摄影师,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多数时间都游走在国际,从孟加拉,到奥地利萨尔斯堡,从戈壁到旷野,最后回到了景安这座城市。
他拍过很多美丽的图片,印第安土着,阿尔卑斯山的雄壮,越南湄公河的夕阳的瑰丽。
他给我拍过一张照片,我趴在长桌上睡觉的样子,手上挂着一串银铃的镯子,手里握着一张柔软的纸巾,头发覆盖了四分之一的面孔,露出微微低垂的睫毛。
妈妈对他很满意,喜欢招呼他来家里坐,他给我做了一餐丰富的晚餐,又放理查克莱德曼的音乐给我听。
他坐在我的露台,说要吃我做的甜品,正好妈妈买了西米露,山竹,和草莓布丁,我找不到可可粉,就放了胡椒粉替代。
我期待杨思凯吃了之后会立刻把甜品喷出来,然后对我大失所望,愤然离场。
可是他从头到尾,很闲适的把那一大碗甜品都喝了下去,却始终露出美味佳肴的表情。
这就是十五岁的陌枫和二十五岁的杨思凯不同的地方,内心要有多大的忍耐,才能拥有不怒于色的表现。
我过去端盘子,杨思凯拉我,我一个不稳,落在他的怀里,他圈着我:“小阿绿,终于抱到你了。”
他的脸,和陌枫的脸交叠在一起,那么相似的笑容和神情。可是越过那样的笑容,我似乎看到了如歌,在黑夜里也能一眼辨认的寂寞和不羁。
我推开杨思凯,匆忙地朝下面跑去。如歌已经走远了。
我按着他的路线一路追,赤着脚,夜里多大的风我也不管,直到来到我和如歌见面的少年宫。
夜里的少年宫,六年都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桃花开了败了,滑梯生锈脱漆了,报兴趣小组的人越来越少了。
如歌坐在滑梯上,抽一支烟,细细长长的,浓烈而呛鼻,他在烟雾中咳嗽起来,把自己缩得很小。
我走过去,仰着头,喊他:“如歌。”
他伸手:“阿绿,上来。”我把手交给他。
“你有新朋友了?”
我沉默了,没接话,他继续说:“有人对你好,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我又接不上话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勇气告诉他,我没有新朋友,一直都没有,是你误会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说出来有什么意义。
他看到我赤着的双脚:“你怎么还这么马虎,总不爱穿鞋子。”
他从身边的袋子拿出一双绿色的鞋子给我,鱼嘴形的,上面有可爱的白色斑点。
“我给你买了一双鞋,我记得你是三十六码。”
他把鞋子给我穿上,银白色的月牙,照在脚上,如歌细心地拍去我脚底的灰,帮我套好。
“真好看。”他有些开心,“我就知道你穿这个颜色很漂亮。”
我看着他,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靠着他,几乎整个人都要缩在他的怀里。
二十二岁的如歌,脸上有微微青色的胡楂儿,不修边幅的样子多了几分成熟,我真的很想赖在他的身上,永远做他口里的小阿绿。
我说:“如歌,我和杨思凯,我们……”
“我明天要走了。”如歌打断我后面的话。
我松开了拽住他胳膊的手。
“去哪里?”
“意大利。劳工输出,手续都办好了。”
我感到不能呼吸。
“你会想我吗?”
我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别哭,小阿绿,我会回来看你的。”
我还是哭,止也止不住地流眼泪。
“好了,好了,小阿绿。”如歌抱一抱我,“乖乖的,好吗?别让我也难过了。”
如歌没有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就和我道了别。
第二天我在新闻里看到主持人的声音悲伤而沉重播报:“前往意大利的HD675次在昨晚遇到破坏性气流。全机乘客无一生还……”
我感到自己全身冰冷,头脑不受控制,一下子跌倒在沙发上。
我狠狠地大病了一场,梦里一直听到有人在我耳边笑,刺白的天空,是他低头俯身的样子,他喊我,小阿绿,小阿绿,慢点跑。又喊,小阿绿,你这个小孩儿。
醒来的时候,看到姐姐坐在我旁边,她说:“阿绿,姐姐回来了。”
“这是一场梦,是不是?”我希望这是一场梦。
姐姐也含着眼泪:“阿绿,这不是梦,是真的。”
“不,你们骗我,如歌不会死,他说过会回来看我的。”我推开她,尖叫着跑出去。
大雨滂沱的夜晚,我站在外面,赤着脚奔跑,奔跑。我想听到如歌说,阿绿,别跑了,别跑了,我就在这,就在这。
可是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我还来不及告诉他我爱他,他就消失了,彻底地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人死了,会上天堂吗】
我感觉我死了,灵魂上了天堂,跟着如歌一起飞走了。
如歌的葬礼我没有去,我坐在房间的露台上读席慕蓉。
阳光明晃晃地刺眼,妈妈站在我房间,对我说:“阿绿,你和你妈妈一样,总要被爱困死。”
我眼前的妈妈,并不是我的亲妈妈,她是我妈妈的姐姐。多年以前,我妈妈爱上了一个男人,为她坠楼而死,只留下了我。
“你一直以为我不喜欢你,其实我是害怕你,你的眼神和你妈妈一样锐利、凄凉,从小到大,都能把自己深深地压抑住,等待某一天的爆发。”
姐姐说:“事到如今,我告诉你了吧,如歌当年在学校,是把我错认成了你,那天我穿了你的绿色裙子,学你扎了绿色的头绳。如歌以为我是你,可是我却故意不告诉你,还骗他说你喜欢如枫,所以一直不敢表达。我霸占了他两年,在大二那年他和我提出了分手,说他没办法继续爱我。正巧遇到他们家发生经济事件,我让你错以为我和如歌是因为家庭原因分的手。”
“阿绿,你知道那几年,我有多嫉妒你吗?我不想你们在一起,我痛恨你们相爱。阿绿,这几年,我都在痛苦中煎熬,我对不起你们,你能原谅我吗?”姐姐靠在我的床边,哭得肩膀抽动。
眼前就是我一直认为无法超越的姐姐,她的美丽,无可挑剔,让她骄傲的内心承受不了遗憾,而她一时的错误,却造就了我一生的遗憾。
【我爱你,你听到了吗】
我在少年宫的顶楼放风筝,小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片绿色的树叶,为了陪衬姐姐的美丽而活。
遇到如歌以后,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小小的风筝,为了等待如歌而活。
现在,我就像风筝的线,被人握住,却痛苦地生活着。
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少年宫正中央的一切景物,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是我曾经写的一首简单的小诗。
陌时绿如歌,少年落幽兰。
一别数清风,旧梦薄衣衫。
我俯身,似乎看到如歌站在我十三岁时站的那个位置,拿着我的杏白色竖笛,用手挡着太阳,把头抬起来。
“小阿绿,小阿绿,把手给我……”他在叫我。
十五岁的声音,瞳孔明亮,牙齿是贝壳的白。
“如歌,如歌……”我把手交给他,感觉自己缓缓地下坠。
耳边传来竖笛的声音,从认识如歌开始就没有再触碰过的乐器,它在吹奏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曲。
“如歌,你听到了吗?那是我爱过你的,美丽又短暂的青春。”
作者后记:
我高中毕业那年,班长组织过一次小聚会,在市中心租了一个休闲娱乐的场地,可以唱歌、聊天、吃饭、打桌球。
那时候我的好朋友小A暗恋班上的一个画画才子。她想和画画才子表白,于是用最老土的方式写了封信,还让我帮她润色了一下。
聚会那天我们都提早到了,几个女生都等着看小A和才子表白的画面,我们聚集在门口的楼梯上向下看去,小A拿着信站在楼梯的半道上。
只是我们谁都没料到,才子居然牵了个女孩子的手一起说说笑笑地走上来。
那天小A喝了很多的酒,躲在唱歌的小房间里一直唱《太委屈》。
我搂着她的肩膀,看到她放肆地流泪。
你看,所有的感情不是有勇气就能获得幸福。一首歌唱完,擦了眼泪,我们还要各自起程。
互道珍重,感谢爱过。就是这么简单。
南国北岛
红豆生南国,北岛寄相思。冬雪秋无歌,朝暮莫奈何。
陆北岛
陆北岛在2003年的冬天,为我写了一首诗,他把这首诗,用手指一笔一画地写在窗户的雾气上,朦胧的玻璃后面,是他那双带着一点琥珀颜色的瞳孔,璀璨如星。
2002年我和陆北岛一起租住在学校附近的复式小公寓里,一整排像蜂巢一样的公寓,楼上一间卧房,楼下厨房客厅,驼色的罗马沙发后面,有一个大大的玻璃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