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二更时分,心里有事,睡不着,宁贽披上衣服,穿好鞋子,出来略转转。远处有一方小小的荷花池,此时结着厚厚的冰,周遭种的几株垂柳,垂着万千丝条,黄绿的叶子枯结在枝上,恋恋不肯随着西风落下。天香阁外灯光幽暗,花园小径人影绰绰,似有些诡秘气氛。
“吁!”他长啸一声,闪身躲到一株柳树后。鬼神之类都是假的,什么荷塘寐影,不过是坏人装来吓人的。真要是坏人,听到这声长啸,该躲就躲了。不过是来客店里住一夜,宁贽可不想招来什么麻烦。
他不想找麻烦,麻烦可不会放过他。很快,一个彪形大汉,看穿戴打扮,也是那个杂耍班子的人,气哼哼地跟着客店的主人,打着一盏白纱灯笼,沿着弯弯绕绕的小路,大踏步朝天香阁走来。
一路走,一路辩驳,气势汹汹,吵得很。很快到了,店主找个借口溜掉,剩那大汉一人,想进,又不敢进去,立在门口,伸长脖子朝里张望一通,狠狠吐几口唾沫,骂上两句,跺跺脚也走了。
春风店红霓阁。温软的床,光滑的丝缎被褥,昏黄的室内,充盈着淡雅的香气。缪冲穿着自带的寝衣,瞪眼盯着屋顶,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一个人的时候,他是孤独的,再多的金钱权势也抵不过孤独。
想起今日小宁的表现。那个魏王有什么好的,又老又昏庸好色,没半点可取之处,凭什么那么效忠他?爱屋及乌,上赶着巴结太子——一个糊涂巴嘟到连媳妇肚子都管不住的笨蛋,全不念自己这个真心待他的朋友。
或者是什么受虐情节?如同豪门富户家里被收房乱搞的婢女,起初可能觉得有些不爽,时间久了,发现被主人宠幸,能得到较好的身份和经济利益,渐渐巴望着,期盼着,得到再一次的侮辱?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年轻英武,有兵权有地皮,却甘心情愿在朝中为奴,任人驱使。又是平番于塞外,又是安民于邺城,闲下来还帮着查案,宛然一个为虎作伥的厉鬼。
大庭广众之下,冷言冷语的,时刻注意拉开距离。难不成离近些,就沾染了晦气不成?内臣外臣,都是奴才,五十步笑百步罢。不同的是,自己心里还有些残存的良知,明白屈身事敌只是权宜之计,而小宁这孩子就不同了,全然是中毒,被世家仇人洗过脑了。
宁馨也是如此,一个文才武功上佳的美貌女子,从宫中逃出去,未必不能做到财务自由,生活独立,却甘愿被锁在寂寞深宫,做魏王的****。
杀其父母,灭其国家,占其土地财产,才给提供个一日三餐,居留的住所,所谓的妃子名份,不过是长期的卖,连民间百姓的小妾都不如。不定哪天皇后看着不顺眼,还得找茬儿敲打讥讽一通。
诸如此类,般般事务,她竟然都能忍下,还能饶有兴趣地忙着争宠卖好,或许是讲前世因缘的佛经看太多,脑子被蛀空,脾气好到令人惊讶的地步。这姐弟俩真不是一般的奇葩。活的与富贵人家珍藏百年的野山参仿佛,岁月煎熬久了,再高级的参也成了枯木朽灰,没半分药用效力。
包了归总,缪冲得出结论,既然这姐弟俩都是奇葩,与他们关系最好的朋友,自然也是个奇葩,早晚会被他们给同化掉。
不与这两个人交往,彻底断绝关系,缪冲做不到,没同行人的生活太凄凉寂寞。每每想到残酷的世上,能有如此优秀的两个人一起活着,一样受难,在污浊的幽暗沼泽,缓缓陷落沉沦,同步同频率地走向毁灭,他唇边就会露出惬意的笑容。
自落难被俘之日起,沉沉阴霾已长驻心头。蓝天白云虽好,这三个人却见不到。他们所能做的,是安然做着彼此心灵的寄托,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前路漫漫,渺长悠远,直到走不动为止。
毕竟有希望的,想起那句不知从何方传来的童谣,“凤兮凤兮,止于阿房。”
阿房原是秦始皇的宫殿,野史传说纵横三百里,用尽蜀山之木料,集六国财富美女于其中。或是借此宫殿,暗指长安一带?
缪冲小字凤凰,向西部发展,或有称王成霸的可能。希望如黯黯深海中屹立的灯塔,小小的光亮跳跃在远方,暖着心房。看似近,实际走起来,却很遥远,远到让人绝望,于万般无奈之际,泪眼朦胧之中,又忍不住强撑着,挣扎着,蹒跚走下去。
想到这里,他感到腿部猛然抖动抽搐一下。有人说这样的抖动是缺少营养;有的说,这是阎罗老子发警告。无论胆大胆小,敢不敢在这个世上闯荡,生老病死都是上天注定的规律。每个人自诞生日起,分分钟都在走向死亡。
有什么可怕?反正早晚要死的,何必委屈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呢?率性而为亦是人生,说不定还能在艰难中成就一番事业。
百年岁月,睡觉生病年幼年老,不能做事的时间占去一半光阴,碌碌无为之时又占去好些,真正有尊严有意义活着的时候,能有几天?
浩渺无际的宇宙,一个单独的人,蝼蚁般微小,何等的渺茫无助?许多人每日吃饭干活睡觉,于昏昏噩噩忙忙碌碌中傻呵呵乐着,一生匆匆就过去了。
无论怎样,自己活着有盼头,能占胜惰性,实现梦想,这一点与那些世俗之人是不同的。缪冲自我安慰一下那颗受伤的小心灵,依惯例念几声宁馨的名字,说句,“想你,馨,知道我在想你吗?”嘴角流出一点口水,****了被头,蜷身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