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习习,草木凋萎。几缕金黄色亲暖近人的光线,欣欣然随风跳跃,穿越衰败的枯枝藤萝,透过屋顶遮挡的片片明瓦,洒入天香阁露台,返射到室内床前,时不时来回晃动着。
梦里不知乡关远,且自贪欢,宁贽徜徉一所高门朱户的房子里,牵着姐姐的手,一间间挨着参观,馨姐一样样指点着,给他看许多未见过的稀奇器物。正看时,被说话声给惊醒。觉得浑身酸疼,喉头发痒,眼皮实在睁不动,且慵懒地闭着,静静听,原是章植与缪冲两人在外间坐着,等早点时闲聊几句。
“怎么一个使唤的仆役随从都没带?就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守着,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过得是什么日子。”缪冲略有些不满地咕噜几句,拿着一把精美的小剪刀,细细修剪着指甲,挨个儿修完,轻轻用刀把儿磨擦,剔除刺毛。他习惯看到清洁秀美的双手,指甲不爽不清洁,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的确不方便。昨夜我睡得早,没有跟班的帮着,连手脚都没洗,胡乱睡了一夜。太困,连小国舅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不知怎么回事,现在他还在睡,咱不知道他的生活习惯,不好贸然过去打扰。要是有个随身知根底的侍从在,就好了。”
“他是个勤谨人,总是鸡叫就起,怎么今日如此惫懒,待我进去看看。”只是嘴上说,身子却一动不动,静静地坐在窄窄的胡凳上,仍在修着手指上的硬刺毛。
宁贽披了一件大毛衣服,蓬头垢面,挣扎着走出来,两颊潮红,不住地连声咳嗽。“缪兄来了?”人少的时候,他对缪冲还是很有礼貌的。
“哟,这是怎么了?一夜功夫,神明勇武的大将军怎么成了恹恹的病西施?”说完欠欠屁股,宽大的长袖拂到案上,老实不客气地笑话着。
“你知道的,我一向有择床的毛病,乍换了地方睡不好。加之贪看夜景,深夜犹徘徊在荷塘边,没想到竟被风露所欺,感觉有些不好。”
“一会儿找个好大夫看看。你身边该有个人贴心照应,一个人过,不算个事儿。洛阳跟你这几个,老班饭菜做得还行,小简和黄头儿管家有一手,其他老的老,小的小,特别那个玉小姐,那次去府里,见她还在玩什么皮影戏。哎,真是个孩子。看看你这一大家子,半点都不让人省心。”
此时店里小二已送了早饭过来,三碗滚热的白粥,数块新黄米面红枣糕,配着清清爽爽的酱瓜小菜,一碗白水煮蛋。“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宁贽身上不舒服,听他口若悬河般在耳边咶噪,有些心烦,叹口气,随口应着,自去洗漱。
缪冲咽下几口饭,抬头看一眼,皱起眉,有些嫌弃地抱怨着,“有点儿风寒水暖,气候变换,都是你先知先觉。不老又不小,三天两头闹病,算怎么回事?再这么下去,身体垮了,再想上阵,提枪都没力气。该把邺城那几个女人,什么叫朵朵珍儿的唤个过来,照料你的生活起居。”
“那三个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要来都得来。吵吵嚷嚷,红袖添香未必,不把我生吞掉已是好的——还是自个儿照顾自个儿,凑和着过吧。这点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让人笑话。”他已收拾好,却不肯过来用餐,独自蔫蔫地坐在窗边胡凳上,边说边咳上两声。
缪冲知趣地讪笑一下,不再劝他。这个小宁,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明明有女人,却扔在邺城那么远的地方,该不是有什么毛病吧?或者是练武人的通病,只顾着打熬气力,不肯接近女色?
缪冲手下的人,此时已等在外面,大大小小足有十几个,都穿着同样的锦衣花帽,系着同款的腰带,满脸的横肉,个个膘肥体壮,此时却鸦雀无声地候着,更显出屋子里这三个人权势非同寻常。
饭后,有人进来通报,说那个杂耍班主求见。放进来看时,就是夜间宁贽见到的彪形大汉,此时全没了桀骜不驯,低眉敛首,来递好话,求洛阳令他们三人开开恩,把同班的刘季给放了。
想着这个班主昨夜愤愤的表现,宁贽不想理他。章植绷着张铁脸,等着别人开口说话。这里原不属他官大,再说得罪的人是缪冲,本该他发话处置,或轻或重,都是他说了算。
“放他可以,你拿什么谢我呢?”缪冲说了话。
“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小的情愿在这乐游原白演三天杂耍,以做谢礼。”
接下来的三天杂耍非常热闹,杂耍班的人用尽全身解数,什么走钢丝、顶碗、耍棍棒、蹬缸、当胸碎大石、柔术、训兽——除了三只钻火圈的狗,两只小猴外,竟还养着一只憨笨的黑熊,由一个身穿白衣的丰润女子调弄着,晃晃悠悠在在台上表演。
宁贽与章植到台下转过几次,见那个挂着小金佛的男孩在表演逗狗,小狗汪汪叫着,数着数,男孩的表情很是欢悦快乐。
““这个男孩与那他口中的刘伯王叔,三人身份很奇怪,要不要把他们三人从班子里弄出来,详细问问?”章植试探着问。
“问什么?这三个人想来是在演出一部搜孤救孤的戏码。日子久了,已忘记初衷,混入江湖。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他们已经习惯这种流浪卖艺的生活。再说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人生观已定,我不想趟这浑水。咱们不是救世主,自顾不暇,别妄想改变别人的命运,顺势而行吧。做恶易,为善不易,你身边若带有零钱,不妨往台上扔几个打赏。”
叹口气,想起自己同样大小时,姐姐宁鑫和大将军元泰夫妇的无私付出,宁贽不禁感叹,不是骨肉至亲,谁肯下那般力气将自己从宫中捞出来?
救自己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呢?岁月空添,十六年光阴过去,三个恩人克死两个,唯一活着的一个馨姐,在宫中守着个干巴老头,苦度光阴,跟死也差不多。平时总躲着连面都不敢见,只有梦里才能欢乐地与姐姐一起游玩说话。
章植笑笑,从袖中摸出两串钱,扯断绳子,弄散碎了,哗的一声,扔到台上。帮闲的人在旁边敲响铜锣,大声喊道,“洛阳令章大人赏钱!”台下那些人跟着起哄,铜钱如下雨点般纷纷扔过去,那个男孩子忙不迭地笑着,叩头称谢。
两人负手看会儿热闹,看到缪冲过来,笑着邀他一起回去。
“不查案了?”看看左右无人,缪冲笑嘻嘻地问。
“有什么可查的?这个案子很简单。就是那个王大将军在回京的路上,凑巧遇到这个班子里一个姓王的熟人,这人身材与他长的很像,王熙范设法杀了他充数,自己诈死埋名,潜身藏了,这事他家儿子是知情的,那个龙城太守路承也知情。他们可能是要商量着做什么事情,或是躲避仇人,一时半会儿估计不会再出现。”
“他们两人,凑一块能做什么事情?再说那人头呢?”
“反正不会是什么秉公守法的事,理他呢,谁做谁负责,与你我无关。人头想必是沉进沼泽地里,或是敲碎煮烂喂狗了。这么大个国家,一天那么多人出生,又有那么多人死掉。其中不正常死亡的多了,都等着咱们去一样样查看,下结论,累也要累死。回去静等着,拖一天算一天,是毒蛇总会露出头的。”说完猛地咳嗽两声,拱肩缩腰夸张地做个动作,表明自己身体不好,再这么不要命地调查下去,估计得以身殉职。
这话说的,好不负责任!缪冲表示赞赏。章植苦笑一下,这种雷声大,雨点小,来时电闪雷鸣,轰轰烈烈做足派头,去时微风细雨,不动声色和稀泥的办案方式,他还是头回碰上。
有什么办法呢,这案子牵连着王路两位将军,他们身后是数万铁骑,暗隐着十年前皇族的凶杀大案。国舅的国舅,左将军的左将军,有权有势又得宠,尚且不敢查下去,放话说由着他去。自己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洛阳令,脖子再硬,也不该没有眼色,在这事上较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