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雅间,几案上放着几碟酥油点心,奶香氤氲,茶水清冽。锦缎褥垫上,散坐着几个穿着素淡衣服的人,打扮简单到极点,如一颗颗水珠,扔进茫茫人海马上就能融合进去,溅不起半点波纹涟漪。谁能想到,这几个人竟是朝中一等一的重要人物。
“国舅此番访查,结果如何?”太子欣然动问。
宁贽不好意思地笑笑,“惭愧,原想着早日查出真凶,可时日蹉跎,竟也无能为力,看来我这些年学的那些文治武功,不过是浪得虚名,遇到事,竟也是不能应付的。”
“这些事务,着不得急的。如同在闹市中寻人一般,前后左右找遍了,只是看不见,蓦然回首,伊人只在灯火繁华之处。”听太子说的如此旖旎可亲,仿佛那凶手是一个纯真浪漫的少女,此时正在与官府中人捉迷藏一般。
魏王这几个儿子,除了最聪明的老二因病没长大成人,早早死掉,其他三个外形长得差不多,都遗传了祖先个子长大,深目隆准的特点。男子个儿高在择偶时占很大的优势,最起码外表看是个好衣服架子,虽说心脏这个小水泵的工作量高于个儿矮的。
都知道太子宽宏大度,可他实在是太宽宏了些,连在外面怀上来历不明孩子的废妃都能开心地接回来,还以一句“精诚所致”自嘲,难怪朝臣们暗地里送他一个“傻老大”的绰号。
眼下这个傻老大坐在宁贽身边的主位上,手执拂尘,神彩飞扬,吐属风雅,正藏头露尾地谈论毛诗,什么“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还有“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听得缪冲一楞一楞的,在一旁干坐着,插不下话。幼时在宫中跟着那些宿儒读过。可他不爱这些酸溜溜的文字。
文以记时,古人说话想必就是诗中那个腔调。隔了几百年,旧时言语不再通用,理解起来觉得晦涩艰难。难也罢,易也罢,没权没钱没军队,百无一用是书生。秀才们哪里造的出反来?读得再多,都是些书呆子勾当,不是做大事的人应沉迷的。
下面几句还是知道的,说东说西打哑谜,有什么意思,不就是舒而脱脱兮,别摘我的佩巾,别让那只长毛狗叫唤。
谁被脱脱了?哪个人又被他俩称做长毛狗呢?看宁贽和太子两个的神气,意气相投,目光相融,笑语连连,很有些知音的意思。
莫非自己是他们所称的长毛狗?这话说的,真真是晦气。看看自己的穿戴,确实比在座的几个都显得华丽些,犹如一个装扮过的戏子。与身旁几个文官说句话,人家待理不理的。谁不知他是魏王身边的奸佞小人,说话多也不是,少也不是,还是三缄其口为高。
其实想多了,谁也没讥笑他。
太子讽刺宁贽管事太多,又是做太守,又是管洛阳的案子,捎带着还跟草原上的人不清不楚,劝他少管闲事,免得后悔。宁贽知他好心,以狗自喻,说我就是一个看门守户的,让叫就叫两声,不让叫就不叫,主人爱跟谁脱脱跟谁脱,只要记得有这只忠心的狗就行。
想宁贽当年在中山国,国虽小,也是太子。如今与故燕国太子缪冲和魏国太子元荣三人共聚一堂,正可谓是三龙聚首,地位高下却有云泥之别。
龙城太守路承和洛阳令章植站在一旁,观看墙上留的一些题诗,不时评论几句。路承今日装扮的如同一个寻常商人,穿着长衫,竟也有几分风流才子的感觉。
一个戏班里的粗莽汉子带着那个小男孩一路寻来,在外面正与护卫们争吵。看到来门口张看的缪冲,那孩子指着说,“就是他,不让我找小金佛,还踢了我一脚。”
这个中年汉子,大步跨过,一手拨开拦路的护卫,迎着面门虚踢一脚,趁对方闪躲之际,另一只手扳住缪冲那小细胳膊,使劲一扭,便拐到了背后,疼得这小子吱喳乱叫。虽说他跳舞时练过极柔功夫,可骨头毕竟还是硬的。
缪冲平时练的那些武术,都是按图谱走的花架子,平时练习赢多输少,是手下人讨好他,不肯使出真本事对打。再说了,好武夫打不过赖戏子,遇上不按武功路数招呼的,该疼还得疼,没有半分免打能力。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是微服的朝中大员,太子的帽子虽大,此时不便表露身份。宁贽见缪冲疼得可怜,自己又不便出手相救,急中生智,一把拉过章植,“洛阳令章大人在此,莽汉休得放肆!”
这话果然管用,那汉子一楞神,松了手,护卫们一拥而上,把他摁到地上,腰间抽出绳子,把个身量长大的人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乐游原上不乐游,出此大煞风景之事。”携了缪冲,宁贽正要走,却发觉那大汉的眉眼看上去有几分熟悉,好象十几年前曾见过。吩咐章植带了那些侍卫们,暂且把他押回春风客店,关进空房,待明日闲下来再做道理。
一时扫了兴致,斗转星移,谯楼上的更夫已打过一更,街上宵禁。路上犯了禁,被抓起来可不是说笑的。那些负责巡夜的小兵,黑灯瞎火看不清,可不认什么太子大臣。
这是什么地儿?繁华风流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不缺的是床,床上自然不是空的。官大的,官小的,谁肯急着回家?呼朋引伴,俱在乐游原滚滚红尘中找熟人便利歇宿去了。
剩得那个小孩子无人理,立在旁边哭。宁贽不由一阵心软,看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与自己被俘之时一样的柔弱无助。想着他所在的杂耍班子也住春风店,便携手带回去。缪冲看不得这孩子,自己先行一步,找地方歇着。
路过天香阁,看天色尚早,便带了他上来,点着灯笼,细细帮着寻找那个小金佛。“是这个嘛?”那个小饰物,闪着光静静地躺在露台边上,正中镶有一块润泽的绿玉。金镶玉?可不是一般的功夫。金好说,玉易碎的很,功夫高明,非皇宫大内做首饰的高手匠人不能做成。
“是这个吗?”
“是的,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你妈妈呢?”
“不知道,我很小时就离开了她,跟刘伯王叔在一起。”
“刘伯,就是刚才带你那个人?”
“那王叔又是谁呢?”
“是刘伯的表弟,前些日子,在城外大路边树林子那边住店时,他出去做生意,后来还带了别人的马鞍子回来修,再往后就不见了。”
“他长得与刘伯像不像?”
“个子身量差不多,面目大不同的。”
在灯光下,仔细看这孩子,眉眼疏朗,两腿细长,想起小时与肃王他们一起玩耍,那些皇室子弟某些地方确与这孩子有些像。
“你去过邺城吗?”
“没有,刘伯经常说起那个地方,每到春天就想带我过去。王叔总是反对,说不等到长大成人,不让我去那里。”
宁贽此时心中有些明白,这个小孩子,想必是当年落难的宗室十王后人。而那个王叔,有可能与王熙范是旧相识,甚至可能沾亲带故,是以长得与他有些相像。
“你王叔平时在班子里靠什么技艺出名?”
“他是练单掌拍砖的。”
所有迷图团到此全部解开,难怪棺中躺着的没头王大将军,双手烂得快些,想是路承他们动过手脚的。这么说来,那个王稀饭未必死,没头的,可能是这个孩子的口中所称的王叔,而不是什么将军。
这个迷解得太容易,仿佛有一个人在暗中点着灯,一步步引路。宁贽接着想,真要有人在背后引导,这人有什么目的?想着这孩子奇货可居,我会发好心留在身边教养?或是把他介绍给肃王,设法嫁祸?
元氏皇族曾是中山国的仇人,繁华落尽,尘归尘,土归土,不找他们事儿已是好的,哪里有这些好心施舍?
看一眼刚走进门的洛阳令,“章大人,有钱借我几个,回去还你。”
“什么还不还的?”章植忙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钱来。
宁贽接过,塞进那个小孩子手里,“拿去买果子吃吧。金佛已找到,早些回屋睡。”
男孩子留恋地看了他一眼,“求求你,把刘伯给放了。”
“好,明早他就会回去,你先去睡。”
候他走远,宁贽自去脱衣睡觉。章植在外床刚要和衣躺下,听得里面哗啦响了一下,忙进去看视,见地上掉着许多的金叶子,明光耀眼。不禁取笑起来,“诺大一个国舅,金子多的掉一地,随便捡一个都够那孩子乐半天的,只管勒啃我们这些芝麻绿豆大的穷官。”
宁贽哪里顾得上理他,弯下身,一片片归拢好,装进上衣袖中锦袋,顺手递一把给章植,笑着看看他,诚恳地说,“好东西岂能给那些民间孩童?些小物件,不成敬意,留着过年时给孩子们吧。”
章植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来,“不说感谢,原是你欠我的。”说完喉头咕噜着笑一下,自去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