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还记得在那间面朝湖水的房间里,年少的自己常常站在那幅奇怪的画前。午后的光影投射到苍白诡异的画上,让它竟添了几分柔和忧伤的调子。画的右下角格雷斯小姐用300年前的手为它署名"死之岛"。
画中的情景是一个满布岩石和柏树的小岛。云层低沉,天空阴郁,海面深邃没有波纹。一座孤立的岛屿,突兀地耸立在海中。岛上四周遍布岩石峭壁,中央植有高耸入云的黑色柏树。岛的右侧岩壁上,有着上下两列停尸岩洞,类似中世纪教堂地下墓场的穴洞。
海面上有一叶孤舟正慢慢漂进孤岛正中央柏树阴郁的狭小港湾。一个白衣人裹着头巾肃穆地站立在船上,面前停放着一具白色棺木。
"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石黑环抱着双臂,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幅阴郁的画要出现在他的房间里,直到很多年后清水告诉他这幅画所暗藏的秘密,他才知道这幅画是格雷斯小姐根据瑞士著名画家阿诺德·勃克林的原作进行重新创作。死之岛,一幅快要被人们忘记的名作。艺术史学家常常为应如何评价勃克林而困惑。勃克林是个独特的,骄傲的,性格有些怪异的艺术家,曾经在自家花园里试验飞翔。他不喜欢给他的作品起名字,曾声明自己绘画的目的是使人做梦。
16岁的石黑在学校形单影只,他似乎是一个不需要友情的人。他不喜欢瑞士,不喜欢被囚禁在这座荒山上,可是作为家族唯一继承人,他必须子承父业,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金融界俊杰。他发现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痛恨这里,那个喜欢穿白色的中国女孩清水尽管学习成绩优异,热爱一切体育运动,但从她的沉默寡言和黯淡的眼神,他知道他们是来自一国的。
他看见她瘦削的身影走在晨雾弥漫的森林里,便不由自主地走在她的身后,却被突然闪出的丹尼尔打断,只能看着两人有说有笑地消失在雾中。他听见有当地的女生在课堂上用恶毒的话语羞辱清水"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去"时,他刚要抡起拳头,弗兰克却早先一步地教训了那个女生。还有那个荷兰籍亚裔,那个不中不洋的凯文在清水不小心从滑雪道滑出安全线时,是他第一个飞身而出,紧随其后拦截住了清水,石黑看见他们两人抱在了一起,在雪地上滚出好几十米远,不由别过头去在心里恨恨地咒骂,"这些臭小子们!"
是的,石黑觉得只有自己才是了解清水的。她清澈的外表,百无挑剔的学业,对运动的热爱和对整洁人生的执着在他看来都是为了妥放安置自己的情绪。就像他的母亲总是在完美的家务细节中安顿自己对生活的忧伤,他很爱他的母亲,对她充满同情。
他无法走近清水的身边,他敬畏她的冷若冰霜,也不屑与任何人争夺,但记得她身上清冽好闻的味道。花了好些日子他才在香水店里找寻到,那居然是男用香水,Nikos的Sculpture,冰雕,从此他便开心地觉得她离他很近很近。
18岁是一个喜欢冒险的年龄,不久在丹麦的奥尔胡斯全球联盟学校准备举行一次小型的赛车比赛,热衷冒险和运动的清水会和改良后的Camaro代表学校参赛。
奥尔胡斯位于日德兰半岛沿岸,是丹麦第二大城市和主要港口,地势平坦,充满岛屿和森林。比赛当天大雾茫茫,所有参赛选手集合在森林的一角,天色在早晨就黯淡下来,清水黄黑相间的Camaro停在如水墨画的灰黑色森林里。作为啦啦队的石黑坐在看台上看着清水利索地做了赛前准备,然后发动了引擎。比赛是绕岛屿7圈之后再回到森林。
半小时后,有选手抵达,一小时后除了清水所有选手归位。一会儿看见有一些人神色匆匆跑来,石黑"腾"地站起身来。一下跳出了防护栏,向着岛屿的方向飞奔,心里默默喊着:“清水,清水!”当他来到出事地点,清水躺在地上一丝不动。
石黑红着眼睛看着躺着地上的清水,他想对她说点什么,却无法开启不听使唤的禁闭的双唇。
清水平躺着看着他,对石黑笑了笑,“雾太大了所以撞到树,我的脖子动不了了,而且左侧上肢感觉发麻,猜想是颈椎错位了。”
石黑和几个人一同把清水送去了医院拍了片作了检查,伤势正如清水猜想的那样,她需要静养段日子。
在医院石黑对大家说,"清水就交给我吧。"其他人于是忙着处理她报废的车去了。
他的心砰砰跳着,轻轻推门进入她的病房。清水不愿穿医院的衣服换了套干净的黑色小礼服一丝不苟地坐在床上,
"你是谁?"清水问。他看着她傲慢的眼睛,心被深深刺痛,难于接受他们在同一所学校共处三年,她却根本不认得他。
他低着头,抿着嘴,紧紧握着拳头,正在他要转身之际。
"我怎会不记得你。当年入学时,我第一个遇见的就是你,石黑玄。"清水叫住他,指指对面的座椅,"坐下吧。"
她问了他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他用最简单的话语回答。有大段的冷场,两人便沉默,石黑倒是喜欢那样的沉默,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离她那么得近。
清水不愿在床上进食,他于是陪着忍着痛的她来到底楼的餐厅。她累了,吃着东西,懒懒地望着窗外灰蓝色的天。
“很难想象世界上有些人就是这样长大的,看着这样干净又什么都没有的天空。不知道欧洲孩子童年的寂寞是否和中国独生子的寂寞是一样的。”她喃喃自语。
“我的童年很快乐,直到10岁的时候因为哥哥的自杀才开始知道什么是寂寞。”
她不回答他,开始谈论中国的四季,那是在贵族学校养成的社交风格,一旦对方的话题过于私密,便要把它转移掉,似乎无关痛痒的谈笑风生才是文明和体面的象征。
似乎是要进一步试探和进逼,石黑又把话题转移到他童年的生活,他知道这是唯一能让她记住他的机会,也是打破表面礼仪获得真正交谈的机会。
他告诉了她自己失去哥哥后的绝望和孤寂,母亲连续两年在圣诞节企图自杀,因为他的哥哥是在圣诞节那天晚上吊死在他家放置稻草的阁楼的房梁上。他又说到父亲的背叛,在哥哥死后父亲离家出走,去了非洲整整五年,把最艰难的生活丢弃到他才10岁的肩头。
石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清水道出了他人生中从未向外人提及的伤痛,他不能否认自己的不良居心,他希望他们之间能够迅速因坦诚而走向熟捻。
“石黑,谢谢你的信任,我为你所受到的不愉悦的遭遇感到非常抱歉。我由衷地祝福你,在未来的生活里充满喜悦,并且我确信那一切都会发生。我的脖子告诉我现在是上床休息的时候了。”清水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谢谢,我自己上楼就好,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石黑尴尬沮丧地坐在椅子上,觉得自己也许过于天真了,她的心根本就被文明礼仪锁得紧紧的。她跟他不是同一国的,她的世界璀璨光明,而他的,却阴暗残缺。
生活向往常那样继续着,毕业在即,班里的同学都陆续拿到大学的通知书,清水要去伦敦,而石黑前往苏黎世,他们各奔东西,没有交错。那一天,毕业典礼还未开始,毕业生们就都怀着复杂的情绪喝得醉醺醺的。
天下着雨,好象在哭,醉酒后的石黑,穿着黑色礼服脚步错乱走在去往毕业典礼的路上。"再见了,这讨厌的荒山野岭。再见了,这所学校里所有讨厌的人。再见了,清,水。"他向着天空怒吼。
一辆锃亮的Camaro从拐角冲了出来,溅了他一身泥水。
布满水珠的车窗慢慢下降,里面透出清水皱着眉头的脸,她看了石黑一眼,说,“对不起,把外套脱了上车吧,我陪你新衣。”
她的车不能久停,他只能上车。他们走进一家礼服店,石黑只是选了一件白色的衬衣,交到清水手里。"外套拿去洗就可以了。这件白衬衣你赔我。"他边说边慢慢脱下上身的衣服,黑色的眼睛紧紧看着清水。亚洲男性金色紧致的肌肤和修长的肌肉线条一览无遗地展露在清水的眼前,她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别过脸去,石黑紧盯着清水的脸步步逼近。清水甚至能嗅到石黑皮肤上的味道居然是她常用的Nikos的Sculpture,不完全是,因为里面还夹杂着另一种味道,那该是,男人的味道。
"你??"清水红着脸嗔怒地直视着石黑,却见他依旧紧逼,直到两人靠得近得不能再近,石黑轻轻扯过清水紧紧抓在手里的新衬衣。在她的耳边轻轻说,"把衣服给我。"看着她恼怒羞红的脸,石黑嘴角一扬转身进了更衣室。
穿着新衬衣的石黑向清水伸出手,"请允许我请你喝一杯。"
在楚格城的湖畔,他们见到了这辈子再也不会比它更红的晚霞,一杯草莓玛格丽特下肚,凛冽的清水第一次放下戒心让一个人走进了她的心里。
如果说康庄让清水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那么石黑便是让她对这个世界险些放手的那个人。毁灭她,是因为太爱她,毁灭她,是为了让她更好地记住他,永永远远地记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