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一个听上去很遥远的名字。
即便是作为一个欧洲人,凯文也觉得北极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一个未知的世界,尽管去往那里的路程只有5个小时的飞行。
向医院请假的时候,他没有填上具体的假期时间。脑外科主任询问凯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有开放式的机票,可没有开方式的假期。这跟辞职有什么区别?”
凯文说,“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如果非要辞职的话,我会在明天递交辞职报告。”
主任不说话,许久问,“可以问你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吗?”
“北极。”凯文答。
“是一个人吗?”
凯文点点头。
主任叹口气,忧虑地看了他一眼,“相信你那么做,必是为了重要的事或重要的人。万事小心。保持联系吧。”
于是第二天,递交了辞职报告后,凯文登上了从阿姆斯特丹飞往奥斯陆的班机,他要从奥斯陆转机去特罗姆瑟,再从特罗姆瑟沿着挪威国狭长的地形线往北再往北,飞向他的目的地——世界上最北的小镇朗伊尔城。
他从没去过那里,但是清水去过。江清水是个对一切神秘事物无比好奇的人。她热爱北极,热爱那里的蓝白色冰封大地,热爱那里荒芜中的万籁俱寂,热爱抓一把北冰洋的浮冰丢进苏格兰威士忌一饮而尽。
“那些冰是含汞的,其实有毒。”一次她告诉凯文,“喝有毒的酒,看北极冰雪融化的进行时,才能感受到世界在崩溃。”
凯文觉得清水就像是从北极来的。她清冽,纯粹,沉默又神秘。在她精致的外表下是一颗亡命之徒的气魄,在她的不动声色的神情下全是孩子般的好奇和不认真。
在楚格山的毕业典礼那天,他把一枚粉红色的星星放在清水手心里,说,“清水,我知道这也许有点幼稚。这一颗星星是你的,”然后他亮了亮自己手里的蓝色星星,“这一颗是我的。请你保存好你的星星,如果你还想见我的话,就把你的星星寄给我,我会马上来见你。”
然后她去了伦敦,他回到他的阿姆斯特丹,从此了无音讯。
有一天,他在她生日的那天偷偷去伦敦看望她,大雪漫漫,她踪迹难寻。他对她来说也许并不重要。他觉得她就是他要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却常常找不见,或常常在很远的地方。
在阿姆斯特丹,凯文的生活波澜不惊。一年多后的一个傍晚他从诊所回到家,和平时一样,进门的一刻,母亲正在客厅里熨烫衣服,父亲在地下工具房里修理一辆旧自行车,凯文说了声“我回来了”,穿过客厅走进厨房拿了一枚苹果,同时看见一张印有荷兰印象派画家梵高的“向日葵”的明信片静静地躺在桌上,他翻过来:
“亲爱的凯文,
我周三抵达阿姆斯特丹,准备停留三天,住在在中央火车站附近的MintHotel,你会来看我吗?
清水(P.S.附上粉红色星星一枚,我记得我们的约定。)”
凯文的平淡生活突然被拉开一个口子,阳光从里面喷薄而出,照亮天地。他脸上的笑久久不能收起,一年多来这是他最快乐的一天。她居然没有忘记他,居然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他把那颗粉红色的星星捏在手心里,拾级而上,走进自己卧室,把名信片上的字句看了又看,微笑又微笑,直到母亲上来敲门叫他晚餐。
在这一年多的平淡生活里,他常常会有隐隐的烦闷,直到在收到清水的讯息这一刻,他才知道那样的烦闷其实就是他对她的思念。
周三就是明天,凯文兴奋地想,明天清水和他就在同一座城里了。
隔天一下班,凯文早早起床,来到矗立在湖边的MintHotel,到了前台,问有没有客人叫林清水小姐。
前台小姐翻阅了半天,说,有,不过出去了。
凯文快乐地坐在酒店的大堂里等,一杯咖啡,两杯咖啡,三杯,晚餐,然后一杯酒,两杯酒,当大堂里的钟指向二十三点的时候,依旧没有清水的影子。
第二天,他下班后又来,清水依旧在外,两人看似失之交臂,凯文开始难过起来,明天就是清水离开的日子。
到了晚上九点,凯文结帐,站起身,走到酒店外,长长叹了口气,望着河面上即将落下的太阳,心想,她就是他要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却常常找不见,常常在很远的地方。河面上雾气蒙蒙,凯文沮丧地一个人走在回家路上,迎面走过的行人们沉浸在夏日的浪漫余辉中,眼神朦胧而幸福。在那一刻,凯文看到自己对清水的爱恋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凯文——”
“凯文——”他怀疑地抬起头,面前出现的那个人,突然让他眼里有些潮湿。
多年后,清水那一天的模样一直留在凯文的心里。她着白色的衬衣,灰色的筒裤,双手插在裤子里,站在街的拐角处,背朝着晚霞,眼睛和嘴唇全是笑意。
“凯文。”她穿越过马路,来到他面前轻轻唤他,凯文终于回过神,明白这一切不是梦。
他们走进一家咖啡馆,走过水晶葡萄枝造型的水晶灯,面对面坐下。凯文不善言辞,满心感动和欢喜地端详着清水,才短短一年,她愈发漂亮了,五官的棱角比少女时期更为有致,眼神光明而冷静,说话风趣,举止风流。她不再是那个在学校里老低头躲着他的小女孩了。她长大了。
他们交换了各自在过去一年里的故事,清水刚从北极度完暑期回来,到阿姆斯特丹是为了参观梵高的画展,并了解一下红灯区的橱窗女郎。
凯文打量着清水的衣衫,打趣道,“旅行中很少有人穿熨烫过的衬衣,也很少有人穿白色。”
清水答,“我喜欢整洁的人生。”
“告诉我,什么是整洁的人生?”
“自律,平静,有秩序有规划。”
“你这个年龄的女孩们大都向往精彩的生活,渴望爱情。”
“爱情?”清水目不转睛地看着凯文,“我也渴望啊。”
凯文的心一动,迎着她的眼睛,往深处看去。
清水身体前倾,把脸慢慢凑到凯文跟前,黑色的眼睛逼视着他,“所以我来了,因为我想你了。”
凯文的矜持彻底崩溃了,眼睛里流露出感动和深情,还有微微的吃惊。就在他快要相信她,并也要说些什么的那一刻,清水一脸正色地说,“我告诉你我在北极的经历吧。”
凯文收敛起自己的感情,怀疑自己是否被清水戏弄。
“北极正在崩溃,”清水自顾自地向凯文讲述自己的旅行。“《创世纪》中记载的大洪水,是从一片雪花的融化开始的。诺亚在洪水后放出去打探消息的鸽子就是北极。只是我去到的北极无法带给我们一支橄榄枝,只有坏消息。”
“你是指它在融化中吗?”
“不止这个。本来去北极的意图是想看冰雪世界,感觉上应该是漫天漫地的晶莹雪白,可是去到那边,才吃惊地发现那里的雪居然是灰黑色的。北半球的工业污染,碳的排放量,森林大火,冰箱的氟利昂都随季风来到北极,白雪就变成了灰黑色。”
凯文露出忧虑的神情,“看来人类迟早会把自己消灭掉。”
“我不以为人类会摧毁大自然,我觉得大自然到达极限就会洗脸刷牙,把人类从地球上摇晃走,又进入冰河时期。经过几千万年的休息,到了合适人类再生的环境形成时,人类重新从温暖的海水里爬上岸,太阳再次升起,照亮一个新世界。”
凯文笑着听清水的见解,补充道,“神不会来审判人类,他会让人类自己来审判自己,即便人类最后全盘出错,他也会给予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
清水表示赞同,拿出一块小石片,推到凯文面前,“送给你。”
凯文拿在手里端详,发现石片上有隐隐的植物的茎脉,“它看上去象一片树叶的化石,是化石吗?”
“没错,”清水一下坐到他的身旁,一起观赏那片化石,“它是一片阔叶树叶化石,来自4000多万年前。”
凯文把它放进清水的手心里,“那么珍贵的树叶自己好好保留。”
“请你收下我的礼物,”清水坚持,“我想要你也送我一件东西。”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想要什么?”
清水不说话,从包里拿出相机,调整好焦距,“咔嚓”照下凯文水晶灯光下腼腆的笑容。
在被清水照相的那一刻,凯文心头充满了疑问,不知道面前的小丫头究竟在想什么。
两人走出咖啡店已是深夜,他送她回酒店,两人走得很慢。
“说说你的童年,一个在荷兰出生的上海人的童年是怎样的?”
“我有一个大哥,两个双胞胎弟弟。我们住在阿姆斯特丹城外的一个小镇上。那个小镇有2000多居民,有条运河,四周森林环绕。我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家庭主妇,照顾我们兄弟四人。小时候,我们兄弟常常打架,等稍大一些后,我得到了一艘小帆船,于是就在运河上开始了自己的冒险。我喜欢在船上听风声,那个时候,只要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所有想看见的东西。”
“比方说?”
“比方说??是一个女孩和她美丽的黑色眼睛。”顿了顿,凯文继续说,“我喜欢摇滚,镇上会乐器的孩子常常聚在一起练习,我们组建过乐队,只是从来没登过台。如果实在没有事情做,我带着狗去森林里面瞎逛。一个在上海出生的上海女孩,你的童年是怎样的?”
“我的?”清水的眼神里面有了迷惘,“我记忆里的童年父母都在忙碌,学校假期的时候我常常一人在家。在城市里没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去探险。我没有兄弟姐妹,我这一代人大都是一个人的童年。父母会给我准备一个保暖筒,里面是我的午餐。除了看电视和找同样留在家里的孩子玩耍,我没有其它事情可做。每天起床后,我总是很着急地把脑袋伸在窗户外面,观察对面房子里谁家的孩子今天在家,如果谁都没在家,这一天会很无聊。我想,自己在很幼小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做寂寞。”
“清水,”凯文停下来,立定在她跟前,“你不会再寂寞了。”
清水望着他,微笑不语。凯文默默看着她,他很想在这一刻把她搂进怀里,就像当年,他们刚抵达楚格山的寄宿学校时,他把年少的哭泣的清水搂进自己怀里想要安慰,似乎那深深的一拥,就不小心把她拥进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他向她慢慢地移近,她望着他的脸,露出复杂的神情。他移到靠得不能再靠近的时候,徐徐伸出手,用掌心小心翼翼抚在她的脸颊上。
她闭上眼睛,并不挣扎,他慢慢伏下身,轻轻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向来镇定的清水有点不知所措起来,她突然睁开眼,退后一步,抬腕看表。
“我,我该走了。”
“什么时候的飞机?”他心里开始难过。
“明天中午。”
“我来酒店接你去机场。”
在经过一家杂货店时,清水突然说要进去买点东西,他在外面等候,许久她才出来,顺手把一张名信片丢进酒店旁的邮筒里。
“那么,明天见。凯文,谢谢今晚的陪伴。”
“这是我乐意做的。明天见,清水,好梦。”
她消失在酒店的玻璃门后。
他的心又碎了。
那个晚上凯文失眠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其实,只要她一个肯定的眼神,他可以为她付出自己的所有,可他一点都不知道清水在想什么,他一点都猜不透她的心。
他很早起床,带了千万个疑问,关于他们的未来,犹豫着是否要对她明白说出自己对她的心意。伤心地他来到酒店,前台说林清水小姐已走。凯文请求她查询飞往伦敦的班机,得知她的飞机早在清晨就起飞了。她早设计好了,她不要见他了。
他突然想起那枚粉红色的星星,在身上从上摸到下,不见了,他猜想自己不小心留在昨日那家咖啡馆里了。
他去咖啡馆,侍应生说没见到。是天意,一切结束了。
凯文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车驶在绿色的旷野里,阳光洒在稻谷上,稻谷在风里翻腾。望着前方,他觉得自己生活里熟悉的一切开始变得沉闷无趣,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多想和她在一起,他要她,可是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去做。清水短暂的访问,让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摧毁了,他不要再呆着这个鬼地方了,因为这里没有清水。
推门进屋,母亲还是一尘不变地在厨房里忙碌,见他回来,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他摇摇头,神情低落。母亲走过来摸着他的额头问是不是不舒服,他又摇摇头。
“桌上有你的一张名信片。”母亲说。
他来到餐桌前,拿起卡片,清水的笔迹。
“凯文,
那枚粉红色星星我拿走了,为了下一次相见。
清水”
满载着对清水的回忆,凯文在路上,要去到清水热爱的北极,看到她说的那个崩溃的地球的顶端,并等待极光的出现。在极光来到的那一刻,时空将在幽绿色的光芒里开启它的大门。清水,那时你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