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为了那份神秘的伟大事业,月夕是很喜欢在这个妖孽纵横的城市里待下来的。
布拉格象一个结构华丽的锈在坟墓里的宫殿,在太阳下发出怀旧的黄光,照得人恍若隔世。
查理大桥上,30座雄伟的巴洛克雕像威风凛凛站在暮色里,鸟儿掠过伏尔塔瓦河,有些停靠雕像的肩膀上小憩。站在桥上的月夕深深吸进一口气,闭上眼,把自己浸泡在布拉格颓废的美艳的汁液里。她从头到脚包裹着黑色透明蕾丝,把脸埋在头巾深处,象一个鬼。尽管是黄昏,但她还是非常害怕太阳。太阳会让我褪色的,她咕哝。
月夕要去的人骨教堂在布拉克以东70公里处,一个叫做昆特拉霍拉的小城里。“但不急,我喜爱在夜间行事,先让我汲取一些这个城市的妖美之气。”月夕认为她之所以能在年旬半百保持自己的童颜,是因为汲取了天地间诸多鬼灵之气。她常常梦见自己是一条花斑蟒蛇。
布拉格是一个让人想要流浪的城市。月夕从城市的西面走到东面,这里的教堂和墓地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要多和阴森。她喜欢墓地。
在城市的一角她闪进一个公墓,一座座不可思议的庞大墓穴矗立在绿茵深处,它们大得如一家家小百货店,两扇石门紧闭。在残踹的阳光里,一群群细小的飞虫从灰黑墓穴的镂空花墙里飞出,它们也许知道墓穴深处的秘密,也许是里面躺着的魂魄最好的伙伴。“喔,它们带出了里面的讯息,它们是会托梦的小虫。”月夕眯着眼看着它们平稳地飞在一束光线里。
很多墓穴都有被偷窃过的痕迹,石板都被撬开个大隙。看一看墓碑上的年月都是几百年前的人了。他们的后代似乎也已消散在时间的长河里,于是再没有人来修整,政府也没有要重新打理的打算。于是被打开的坟墓比比皆是,一摊摊,透出一股死亡的怪味。
月夕看见有一处坟晒在太阳光里头,没有碑文,石棺上刻着两个平躺的小人,岁月摧毁了石像的面容,但还是可以看出上面刻着的是一对彼此拥抱着的睡着了的夫妻,他们的身体上长出绿色的青苔,树叶斑驳地跳跃在他们身上,他们是如此相爱。
又见一处是美丽的天使怀抱一个熟睡的婴孩从赤色大理石墓碑后走出来,满脸忧伤,这里葬下的是个未满月的婴儿。
在它边上的坟墓是一个半蹲着的小天使,他寂寞地蹲坐在一块石碑上,紧靠在一棵老树上,树木倾斜的生长方向,让小天使居然自然地嵌入到树里。
这个古老的公墓与闹市仅一墙之隔,却让人置身于另外一个梦魇般世界。月夕在空气里嗅了嗅,“到处都是魂灵的味道。”
出了公墓,月夕坐车来到布拉格的东郊,那是著名犹太人的墓区。守门人会要求进去参观的男性带上一个小小的白纸帽。沿着墓地里笔直的小径走到底,天空突然飘起雨来。犹太人的墓区要比刚才的公墓干净整洁许多,墓碑大都只是一块简单的大理石。在一块灰色花岗岩上,月夕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名字——卡夫卡。他居然没有自己单独的墓碑,而是与父母安葬在一起!墓碑不大,约两米,卡夫卡的名字刻在最上面,下面依次是父亲和母亲。
卡夫卡如果活到二战爆发会是怎样的命运?他的写作风格会改变吗?二战爆发,爱因斯坦逃离了德国,茨威格逃离了奥地利,孤独的卡夫卡有可能逃离布拉格吗?他死在良辰是他的福。
在卡夫卡墓碑下方,另有一块薄薄的黑色大理石,上面刻着三个女性的名字。她们是卡夫卡的妹妹们,去世的时间却模糊地统一为“1942年——1943年”。她们没有逃脱犹太人遭遇的种族灭绝之灾,死于纳粹集中营,遗骨难寻。
月夕正要转身离去,突然看见一滴雨水打在卡夫卡的墓碑上,那一滴雨水慢慢往下流淌,居然打湿了他的名字。“请您不要哭了。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从里面出来。”说着她嘿嘿笑了。
布拉格上空飘满了魂灵,它们的味道有点象图书馆里久不见太阳的泛黄书本,有点发了霉的味道。那些灵魂是透明的,带着浅浅的褐色,飘进了繁复华美的歌德式教堂,飘进了明暗不清的老咖啡馆,飘进了绿荫密布的树林里。它们观赏着人类生活,紧缩着眉头,充满思考。
当太阳落尽最后一片余辉后,月夕坐上去往昆特拉霍拉小城的火车,人骨教堂就在那里。火车里空空如也,怪叫着往东急驶,经过若干空无人烟的城镇,月夕心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这样的荒芜里安生?
静静坐在火车里的月夕回想她与清水之间的友谊。她是在瑞士巴塞尔一场画展上认识清水的。当时,她看见一个穿白衬衣梳黑发髻的修长女子在一幅空白的画前站了很久。她不由也走上前细细端详那幅画,非常神奇地,在那原本空白的画布上渐渐现出了森林,云朵和河流的淡淡轮廓,月夕不由用中文赞叹,“好!”
“这是邱世华的作品,介于形与无形,象与非象之间,有心人能看到里面的景色。”穿白衣的女人用中文解释,转过身,伸出手,“我是江清水。”
“这幅画让我想到‘清静无语’的意境,”月夕也伸出手,“我叫月夕。”
月夕和清水,棋逢对手。月夕是艺术品鉴定和收藏家,清水那时一边做着私募基金,一边进行艺术品投资以分散风险,两人喜好的艺术品风格相近,又赏识彼此性格,于是,如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不亦乐乎,自然而然地成了完美的搭档和朋友。
聪明绝顶的女人在一起,
总能干出些奇异的事。每当两人对艺术品的见解不谋而合时,便性情大露。清水会从抽着烟的嘴里吐出一个烟圈吹进月夕的嘴里,两人肆无忌惮地大笑到流泪。清水喜爱月夕的狐媚童颜和灵性,月夕喜爱清水的风流和洒脱。月夕时常问自己,比男人更风流的清水会爱过谁,在这世上又是谁终会是清水的另一半?
直到一个夏天,惊天动地的消息传来,27岁的清水结婚了!
清水居然会结婚,月夕当然要去看看那究竟是怎样一个男子?
一切天注定,不可预料。
那个夏天,当月夕踏入清水的婚礼殿堂,扑天盖地的香水百合香,穷奢极欲的华美布置。清水穿着拖地白色蕾丝礼服,象一条冰雪世界来的美人鱼,只是美人鱼。见到月夕,清水用手示意她过来,转身拍了拍身旁男人的肩膀,男人转过身,月夕觉得时间在那一刻冻结。男人冷峻的神情和凛冽的眼神居然如此熟稔,让她不由打了个冷颤。一发不可收拾的,49岁的月夕居然象一个19岁的少女爱上了这个陌生的男人——清水的新郎。
从那一刻起,她看清水的目光不再清爽,它们带着刀一般的嫉恨。
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月夕抵达昆特拉霍拉。火车站小而朴素,空无一人,似乎外面的人不想要进来,里面人也没想要出来。
月夕把脸埋在头巾里,站在月光下,她希望自己能赶快找到那根神秘的肋骨,这样她就有了筹码来得到她缺损的收藏品。在她居所里,廊道尽头的房间里已经一切就绪,只差那一件了。当她得到最后那件收藏品后,她就能在人类消亡的那一刻,得到一张通行证,那张通行证将把她带到神的世界里头。2012年底人类将不复存在,因为是神世纪的诞生!而她将是充满权力的一员!到了那个时候,他也会和她在一起,纵观沧桑变迁,时光轮回,获得永恒的生命,生生世世,代代不息。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露出一个十分满意的笑容,轻飘飘地隐入夜色里头。
昆特拉霍拉曾是一块圣地。13世纪,此区的修道院长奉波希米亚国王奥克塔文二世之命,前往圣地耶路撒冷,带回一把泥土撒在昆特拉霍拉教堂周围的墓园里,认为死者埋骨于圣土就能上天堂,这无疑吸引了波希米亚地区,甚至中欧富豪纷纷将此地视为身后最佳福地。
然而,14世纪的一场黑死病和15世纪的一场战争,使得波西米亚大地生灵涂炭,徒增4万多个孤魂野鬼。如何安抚这些郊外的亡灵?慈悲的传教士选择了将他们带到圣地安葬。修道院于是另外兴建了一座小教堂来容纳百多年来被丢弃在郊外的遗骨,这项令人毛骨悚然的任务一开始是交由一位半盲的僧侣来执行,然而尸骨太多,任务不了了之。
1870年间,富有的Schwarzenberg家族将这片土地和教堂买下,并突发奇想地聘请木匠来装饰教堂。于是这个好心的木匠索性把郊外化作白骨的弃尸充当装饰素材,在教堂里排列成华美的图案和符号,这也就是人骨教堂的诞生。
顺着破落的一堵石墙,月夕在月黑人高之夜摸到人骨教堂。在教堂门外,她站立了很久,嘴里念念有词,如果风长了耳朵,就能听见她在默默念一首诗:
死亡的冲动和杀戮的欲望
这些咬噬性的伤口永远的留存在
我们光滑温暖并藏污纳垢的人生之上
发出恶毒而神圣的誓言
神啊
你冰凉指骨给我的拥抱
如此温暖……
一个黑影,扭着柔软的身体,纵身一跃,进入到教堂的石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