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年已经十六周岁了吧。”方国彦布置完之后,盯着方玺缓缓开口道。
“恩!”方玺眉头一挑,莫名的看着方国彦,不知道有什么事值得堂堂镇国公如此慎重。
方国彦苦涩的笑了笑,站起身来,背对着方玺,眼睛望向窗外,明月如盘,仿若那天。
…………
十六年前,方玺刚满月,检测资质超凡,欣喜之下,方玺外公想要见见自己的小外孙,于是方玺母子从乾阳城出发,一路向南,有二十四血卫跟随,八百北凉铁骑护卫,浩浩汤汤,如龙卷烟尘。
方国彦身为国公,自然俗事繁多,便同妻子商议,过些时日再去团圆。
谁知这一别就是天上人间,阴阳两隔!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温婉的女子嘴角翘起,弯起一个如月牙般的明眸,朱唇开阖。
“彦哥乃是家主,我和玺儿先去就行了。”
十二日之后,有急报传来,白山郡遇险,白山贼突袭,二十四血卫并八百北凉铁骑尽没!
雷霆起于九天之上,却落在他自己的顶上。
等到他赶到之时,只看到一袭血衣的曦儿躺在床上,嘴角依旧浅笑,像是永远化不开的雪莲花。
旁边躺着尚在襁褓的方玺,全身经脉碎裂,全靠一股真气护住心脉,一双眼睛瞪着睡在一旁的母亲。
静静的看着床上的女子,沉默。
心疼?心痛?
方国彦抱起方玺,喂了一颗丹药下去,柔声道:“睡吧,睡吧,一切都过去了……”
转头黑发尽白,如丝洒落!
“血卫何在!”
“诺!”
“狼骑何在?”
“诺!”
“鸡犬不留!”几乎是从嘴中蹦出这四个字,方国彦转身出去。
八百血卫,三千狼骑,霍然随后,血色惊天地!
假如时光倒流,假如……
啊!
是夜,白山郡上上下下,肃清一空,白山贼及与其相关者,三万余人,挂颅以慰!
…………
“你不喜欢见血,说那是人之灵,不应洒人间。”
“可那日血衣在身……”
方国彦依稀见到月上一袭白衣身影浮现,俏皮的笑着对他说:“明月思人,我要你见到月亮就想到我!”
我想到了你,可你却早已不在人间。
苍穹明月,茫茫无言,难寄魂颜!
从那以后,或是愧疚,或是悔恨,方国彦就一直躲着方玺,与这二子的关系也就非常的矛盾。
“你也是知道我方家祖训。”方国彦继续望着天上明月,幽然开口。
“知道,不就是十八之后就要自给自足么?这我了解。”方玺眼睛闭起,口中随意的答道。
“虽然我是家主,但是祖训不可违,待你两年之后便只能出府自谋生路,再……”
“大不了在这乾阳城中做个本买卖,怎么也饿不死,你大晚上过来,不会就是和我说这个吧?”方玺不耐的打断道。
方国彦并没有在意方玺的语气,继续开口说道:“此行外出巡视我方阀偌大领地,朝气蓬勃,如旭日之初生,夭夭数百年如一日,此乃我方氏之福,也是我方氏立世之本!前辈余烈,尽其所能尽之力开创如此家业,未免吾等后辈…………如此才有如此祖训——十八之后不问出身,各凭本事!”
“如此我方氏才能凭借区区四百余年就能与其他千年世家并立!”
“你是要说代代精英,就出我这一个废物,恩?”方玺盘膝坐在床上,语气近乎嘲讽,闭上狭长的双眸,呼吸平静,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方国彦猛的转身,盯住方玺,全身气息涌动,屋内气氛凝重,如山临渊,压的方玺气息微喘。
方玺不示弱的反瞪回去,开口嘲讽道:“所以你这些年就一直躲着我?是怕我这个废物儿子给你蒙羞?晚了,血脉浓于水!”
方国彦白发飞舞,身后黑影一闪而逝,儒雅的脸上黑气缭绕,十分妖异。而房内压力陡增百倍,将方玺的身体牢牢的压在床上,不过就算如此,方玺仍是狠狠的盯着方国彦。
“或许你是在想,若不是我的缘故,母亲就不会死,哈哈,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倒宁愿当时倒入血泊中的人是我!死过一次的人,又有何吝惜这副臭皮囊!”方玺眼睛通红,任由自己躺在床上,泪水滑落。
黑气散去,压力尽去,露出方国彦平静的脸容。
“这些年给你的还不够?”
“呵呵,你给的是什么?能有一个父亲的爱重要?十六年来你见过我几次?十八次!一共只有十八次!除了每年年宴,第一次是我六岁时,而这是第二次!”
方国彦听过,愣住了,自己以为给了他全世界,但想不到在他眼里自己是这么的不称职。
“我……”
“全族人都以大哥自豪,几乎是帝国最年轻的少将,最年轻的一品武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方家有子,大日如神。而我?哈哈,不过是个臭虫罢了。这乾阳府内有谁把我放在眼里了?面上恭敬,私底下不都是在说我废物!”
“所以,十一岁之后,我就不再努力去改变自己,反正是个废物,何不游戏人间?逍遥度日?”
方玺近乎嘶吼的说出这些话,然后无力的滑落在床上,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浸湿被褥。
方国彦走到床前,伸手轻抚方玺的头发。心中满是自责,细想自己这些年确实对二儿子关心不足,有意无意的躲闪,还是没有从当年的事中走出来……
“当年的事,我并没那样想,只是……”
方国彦望了望窗外的月亮,满是歉疚。
“只是一看到你就会想到……想到曦儿。”
沉默,父子俩都沉默下来。方国彦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方玺是十多年心事一朝倾吐,身乏,心更累。
慢慢的,方玺沉宁的睡下,眉头紧皱,不知道梦中遇到了些什么。
方国彦便就一直静静的看着方玺,真像啊,曦儿,玺儿可真是像你啊,这些年确实是我做错了,你……不会怪我吧?
月亮洒落无限银辉,静谧无声。
你怎么会怪我呢?低头看了看如婴儿般熟睡的方玺,微微一笑。
月儿轻轻摇,人儿飘,笑颜依旧在心中,纵然天地崩裂。
…………
长夜过去,初阳东升,银辉化赤,暖了一片大地绿。
方国彦一动不动坐在床前一夜,方玺醒来便就见到父亲犹如泥塑般的身形。心中一愣,继而一暖。
“怎么还在这?”声音略有沙哑,方玺起身坐起。
“以后都不会走了。”方国彦看着眼前的二儿子缓缓开口。
然后站起身来,继续说道:“十六年前,你刚出生时,其余各阀俱都前来贺喜,酒宴上陛下突然驾到,看到你时极为欣喜,说道皇后刚诞下一女,龙凤呈祥,于是便在场上定下了一纸婚约。”
“婚约?”
“恩,你和十三帝女的,不过当时陛下鱼龙白服,并没有留下书面话语,不过想来陛下一言九鼎,必是不会反悔的。”
“我这么废物,陛下难道还愿意?”方玺挑了挑眉头,难以置信的问道。
“反悔到不至于,毕竟你是我方国彦的儿子!”
“只是当时说是有婚约,却没有指明和谁,只是大家默认是十三帝女罢了。帝室帝女如此之多,到时候随便许下一个也是可以的。”
方玺无所谓的道:“那我岂不是还是赚了?再怎么也是个驸马跑不掉了。”
方国彦深深的看了方玺一眼。
“生死之间便是这滚滚红尘人生,你难道不想登上摘星楼顶看看这乾阳城是何风景?不想去龙渊大泽泛舟?”
“我一个不能修炼的废人,怎敢有如此荒诞无稽的想法!”方玺苦涩的说道。
若是能修炼,如何不想龙渊屠蛟,青天作画?只是奈何经脉破碎如筛子,就是再厉害的吐纳功法也难蓄积真气,如何能有此愿,如何敢有此愿!
“明知事不可为,强为之,方是我方家男儿!岂不知当年狼山一役,以十万硬撼三十万敌军,谁人敢言胜?我方家敢!一役屠尽天狼王帐精锐,这才护得边境百年安稳。”
“两年后,京都有秘境开启,若是你能在秘境中表现的好,那我就会上书请陛下下嫁十三帝女,想必陛下也无话可说!”
“秘境?让我去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来得痛快。”方玺听过,心中由不得一阵愤怒。
方国彦并没有开口,静静地看着方玺,等他安静下来继续说道:“不会死人,我会亲自出手保护你,不过若是你这次表现不佳,那婚约我就帮你推了,回来做个富家翁也好。”
“我能不去么?”
方国彦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不行!就算是进去待一分,待一秒,你也要进去!”
这是为了你好啊,是龙是虫,无论是什么,以后你都只是我方国彦的儿子!
是要璀璨的死?还是卑微的活?
方玺略有迷茫,不禁又翻起自己不愿翻起的回忆。
“玺儿,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额头轻吻,长剑穿过,只留笑颜永恒!
“呵呵,彦哥,你看我们的孩子好厉害,银月伴生,将来肯定是个大英雄!”
“温文尔雅,白玉天成,我们的孩子就叫‘玺’吧,恩~方玺!彦哥你说怎么样?”
“玺儿,要快些长大哦!”
…………
“玺儿,等会就要到家了,就要见到外祖父了,高不高兴啊,告诉你,外祖父厉害了,会烧好多好多好吃的。”
…………
“玺儿,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那是逝去的人对这个身体留下的祈愿。
方玺生而知之,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一闭上眼便能看到那个嘴角带笑的女子。
母亲……
我选……
卑微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