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需要一个闲散的心境。梦里的回忆,便往往显得真诚而自在,于朦胧中透出那生命的轨迹。我,已三十好几了,常喜欢做少年梦,梦醒了,便断定梦里情形正是往事的忠实再现。那太阳下的墩厚的黄土原,那古朴的小瓷镇,那没过脚踝的弯弯的漆水河,那一对石狮守护着的校舍,以及那一群活鲜鲜的生命,是怎样使我神魂牵绕而不能自己呀!
我的小学时代,是在山原上那孔拄着木拐的土窑里度过的。我说拄着木拐,是指防止已经裂纹的土窑倒塌而设置的屋架。同许多乡下孩子一样,说是念书,其实是半农半读。放学了,吃一碗辣子面,便去山野里放牛、放羊、拾柴、割草。直到日暮。晚上,又伏在炕沿上的煤油灯下,用沾满薰烈的青草味的小手摊开作业本,捉住那支似乎是一直很短促的铅笔头。考上高小了,要离开那片土凹去十五里外的镇子上念书了,确实有一种去闯荡大世界的得意劲儿。
黄堡高小,与我后来仅读过一年的黄堡中学一墙之隔。年代较久的高小,青砖绿瓦红柱,飞檐画栋雕梁,古拙得似要凋敝了。而崭新的中学,却也空落落的逊色。我报到后的第三天,就去找读中学的姑姑。她替我系紧了我那总穿不齐整的大档粗布棉裤,打肥皂洗净了我那脏黑的手脸,劝我好好念书。我这才哭了,感到一种失却童年、丢落生养我的那片黄土凹子的稚嫩的悲哀。
班上的同学,大多数是从镇子周围的土原上下来的农家孩子,近处的三里五里,远则三十里四十里的,结起了一个少年群体。老师姓冯,家室也仍在乡间,一身泥土味。校长姓梁,据说为书香世家,有着学究气,但依然未超越乡塾古风的那种氛围。所以,学风甚正,尽管生气不足。上课时候,有调皮学生挨讲台上飞来的粉笔头甚至是牌刷子,也总是镇上陶瓷厂的那些子弟或有家境优越感的孩子。
除了教室,操场,宿舍便是我和伙伴们的欢乐世界。打呀,闹呀,直到熄灯铃响过了,还吵吵嚷嚷个没完。有时候,就被在门外听墙根的冯老师哄起来,十个八个的站在院子里受训,或被推过来操过去的,象一群不驯的小马驹。当老师的真的生气,可他的不谙世事的孩子们有的却还在这种场合“噗哧”地笑出声来。我曾同一位密友为玩着摔跤,从炕上跌下来,砖置的炕楞刮去了我小腿上的皮,彼此翻了脸,至今有二十年了,见过多次面,终没有对过话。那时,伙伴们闹了别扭,一句口头禅便是“多见面,少说话”,想起来却使人笑不出声,而隐隐地悔疚不已。
吃的呢?是鼓囊囊塞满各种粗布纹饰布袋的烙饼、蒸馍、花卷、玉麦面“黄黄儿”、莱团子一类干粮。好些的,有盐瓶子、辣子盒儿、酸莱缸子。而校灶上,仅供开水。如此营养,怎样哺乳着一群羽毛初丰的少年啊!可恶的是那些麻雀,常常偷吃这些粗糙的干粮,更不可容忍的是它在馍馍上啄一个坑儿,又用其粪便把坑儿填满。夏天每三天回家背一次馍,冬天可以耐到一星期。就这,仍免不了夏日嚼白花的、长丝儿的、变霉黑的干粮。冬日啃冻成冰疙瘩的食物。周六回家背馍,来回几十里,风天雨地,连爬带滚,终是舍不得踩湿了那双母亲做的鞋子,而把它牢牢挟在了胳肢窝里。
然而,心灵是充实的,向上的,向美向善的。我在校门前的草楞上仰卧过,天上有迷人的色彩。曾下河游泳,逮鱼,捉鳖,同水亲近,同水族嬉戏。也爬山,采药,摘野果子,捡“地软”莱,享受大自然的恩赐。也在宋代耀州古瓷窑的遗址上,寻觅那五光十色的瓷片,探寻历史的秘密。也朗诵诗,学画画,唱那童年少时纯质而如火的歌,做着艺术家的遥远的梦。
至于升入初中,从墙这边递进到墙那面去,在记忆里却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初中只念过一年,便是造反、静坐、串连、武斗,学生时代从此怅然结束了。所以,我始终将自己的高小时代与中学时代混为一体,把那土窑小学的四年划分开去,用高小的两年来补救中学时代失落的日子,怕是记忆上的自我慰藉罢了。
已经成为农民两年了,手上有一层小煤窑“绞把”的铜茧,肩头有粪车的麻绳勒得深深的印痕,却如期接到了一张初中毕业文凭。可悲!我将它撕得粉碎,雪花般坠入了我脚下的黄土深沟。不曾料及,我后来竟有偶然机遇,当了矿工,又上了大学,又做记者、编辑,写起文章来了。我记忆中的年少的日子,此时此刻,梦一样来到我的笔底。我要说,谢谢!
前不久,我的一位中学者老师来找我,我居然未能认出他。二十年前,他恐怕就是我现在这么个年纪,却比我虎气,眼镜后面有一双神奇的眸子,站在讲台上,朗读着优美的诗文。那场景,那情调,曾屡次忆起,心不能平。如今,眼镜厚了,眸子浊了,步态也多了暮气,已告老还乡,归复少时的生活天地了。对于他,我的敬重之情是深沉的。
少年梦,我人生旅路上的干粮。走得愈远愈知其珍贵。
《语文报》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