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余韵
春日里,去看仙游寺。仙游!我默默念叨着。这是多么诱人的字眼,直撩拨你那颗寻幽访胜的诗心。隋文帝也真不乏才气,为他这处消夏的行宫起了个美妙的名字。可惜,这仙游宫建成仅二十年,隋朝就灭亡了。尔后,离这儿有三十余里的楼观台道士迁了来,将门庭改换为仙游观。又值佛教兴盛,道士们云游而去,这里又成了沙门和尚诵经参禅的仙游寺。且不说到了唐、明、清代如何更变,只是这“宫”而“观”而“寺”的一字之易,足以见得这处拥有一千三百八十七年历史的仙游之地,是怎样的不仙游了。
现在,我来了,兴冲冲而疲惫不堪。也还不是因了“仙游”二字慕名赶来的吗?刚才造访过的楼观台,香火甚盛,游人若云,可谓兴时矣!却正是它的兴时,现代都市味的喧嚣,将古寺的韵致冲淡得如同一杯生水呢。
还是寻觅仙游寺好。尽管路断人稀,凋敝冷清,无甚风景可观,况且要沿黑水河岸的绳状山道攀援三里五里,我还是执意来访。
眼前的仙游寺,正承受着又一度凤去台空的寂寞,颇有小雁塔密檐式建筑格调的法王塔,当初不知如何比例适度,如何线条柔和和优雅,现在却已是风烛残年,老妪一样地佝站着了。塔檐上杂草丛生,有黄蒿的干籽儿落下来,使你不得不眯起刚刚抬望的眼帘。塔下一方场院,农家孩子在黄黄的春阳下晾晒麦子。着红袄的小女子端着粗瓷碗吃饭,只顾扬起小手驱赶偷食的鸡娃子,细细的面条在筷头上滑落了。寺内除门户紧闭的大雄宝殿依旧外,其他诸如观音、地藏、尊贤等殿则已沦为寻常百姓的家舍。寺院里,猪、牛、羊、鸡、犬俱全,各自占据一方悠悠的天地,各自在这一方空谷间交错着发出不同语系的音响,取代了悠悠千年的秦钟汉鼓声。柴草和粪堆,碌碌与碾盘,一切一切,都在坦然地说明这里已还原为一个恬静的庄户农家的世界。也似乎,一切游乐、参禅之事不曾在此发生过。
史书上记载的金殿玉宇今何在?只是依然四山环抱,一水中流,春日流泻于薄震中,山风竦竦于草叶间。依然是这块土地,循环着四季的色彩,送别了一个又一个时代。而历史学的履痕,已掩入了不同层次的泥土里不成?
徜徉中,见一老翁靠在屋檐下晒暖暖,我便借口讨水喝,上前搭讪拉谈。琥珀色茶水,自壶内续入杯中,这么你一杯,我一杯,相对饮来。茶也徐徐,话也徐徐,老翁先说三十六岁的白居易在周至做县尉时,如何来此寺中撰写传世之作《长恨歌》,再说黄巢、高迎祥、太平天国起义军曾如何扎兵寺内,攻取关中。文事一桩,武事一桩。缠绵凄婉有之,金戈铁马有之。不由我又去念叨“仙游哦,仙游!”
一阵工夫,老翁不言语了,我也禁不住合上眼,梦做仙游之客。是浣纱女自黑河边归来,睡梦被咯咯甜笑惊醒了。
我独自踽踽走向河边。回首空阔寂寥的寺院,突然想到苏东坡的《过仙游寺》中的两句:“唐初传有此,乱世不留碑”。却闻风在叮嘱,水在劝:君莫吟,君莫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