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读张承志的《北方的河》,开头一码,便使我着迷了。河近在眼底,河谷和两侧的干沟万壑象个一览无余的庞大沙盘。这峡谷好深哪,真不能想象这样的峡谷是被雨水切割出来的。峡谷两侧都是一样均匀地起伏的黄土帽。老黄土帽中的拐弯河是大深沟,书上把这条无定河大河沟叫作“曲流宽谷”。行了,张承志!你这一段文字,已足以使我卧游那并不陌生的无定河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顺无定河跋涉过,虽旅路迢迢,行色匆匆,却没能忘记饱览它古朴、雄沉的景观。沿河的古道上,那脚夫旅人的遗迹,那傍河而雄踞的小城的风情,都同那默默流动的声音一起,溶入我的血管里了。是它,是它!是它深谷里婉蜒的无定河,是它那浑黄的河水在高原的阳光的曝晒下,反射着强烈的光。是那样的,天空又蓝又远,淡黄的山梁微微发白。
它何以为无定河?据《明一统志》,无定河即古言水,以溃沙急流、浅深不定故名。它是无定的啊,从边城的沙漠里启程,途经内蒙边缘,呈弯弓状,而横山,而榆林,而米脂,而绥德诸县,后于清涧注入黄河。它弧线形的流程,其中却是怎样干回百折,周游于沙原和黄土大沟里,迂曲于急流跌宕的历史里,汇人多少悲怆与欢颜而流到黄河,流到今天的阳光下的啊!毛根须一样的支溪涓流,滋养了它健美的肌体,使它成为北方诸河中富有个性的一条粗野的河。
它先后接纳了沙漠中静静流来的芦河和榆溪河,接纳了米汁如脂的米脂水和土原上流来的大理河、小理河,变得丰富而充实,阔大而广博。它象一棵大树,或是将根须深深地扎入塞上长城内外的沙漠里,草原上,及黄土中,或是将枝梢远远地伸向陕北高原北部的漠野沙丘,湖盆滩地,和干沟万壑。那些小城、村落、驿站则是系于这棵大树之上的根块,或者更相近于叶片和果子。它是陕北北部版图上的血管,于无定中寻找平衡,却又从滞固中追求着生命的勃动。
它,无定河啊!古言水!曾为古朔方干戈疆场而屡被烽烟血火燃烧过的河啊!且莫道众所周知的秦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驻守无定河川的典故,只说宋将军种谔,曾领兵攻米脂未下,知夏兵八万来援,便调兵十万于无定河川的伏兵断其首尾,大破之,遂克米脂。苏轼为此战役作《闻种谔米脂川大捷》曰:“闻说将军取乞银,将军旗鼓捷如神,应知无定河边柳,得共江南雪絮春”。十万神兵,一夕收尽西碛妖氛,使得榆塞外没有了战骑的嘶呜,无定河边,飘扬春之雪絮。
不呵,无定的河!谁不稔熟唐代诗人陈陶的《出塞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又有陈质的《无定河》:“无定河边暮笛声,赫连台畔旅人情,函关归路千余里,一夕秋风白发生”。这其中多少壮怀,多少凄冷,又有多少惆怅之情呢?古言河环绕朔方,秋云常压边塞,荒草茫茫,沙野渺渺,征夫屯戍遥遥无期。饮马于河边的壮士与旅人,望日落下牛羊,归来枕着短墙的孤城,而秋风疏雨使得客思俱增,不胜忧怨。
它委实是一条无定的河,古情悠悠的河。且录李嘉绩诗作二首,诗中情感曾使我每每吟起而怎样地心魂为之颤栗啊!其一为《米脂晤骆和轩大会》:“滔滔无定河,渺渺东南注,晴开两岸山,烟罩满城树;故人有骆丞,留客今夕住,明发指榆关,春云莽塞洹”。其二为《过无定河》:“山城一夜吹筚篥,客子天明渡头发,圣代从来无战争,不见河边有白骨。滔滔河水流干载,水中疑有征魂在。吊古人来涕泪多,洒入波涛直赴海。寄语年年行路人,北来莫问古烟尘,烟火隔断来时路,不敢回头渡河去”。这残存于《米脂县志》中的诗作,封闭了多少古往之幽情呢?但它,无定河,却永远记着这些属于它的往事的感伤。
且说无定河的子孙们,以米脂上下为例,自古以射猎为先,继而畜牧,遂为庄稼人。民风土习,皆有北方刚劲之气。历来多尚武节,果敢强悍,而英才如韩世忠、李白成,层出不绝。尚敦厚朴实,生活俭约。丧祭婚姻,率近于礼。居室喜作窑洞,城镇多以石料为之,乡人则依山负崖穴居。古风犹存的土地,也正吹过时代的新鲜的风。无定河的魅力,由一支支热情、粗放、质丽的陕北民歌,由一幅幅不同年代的速写和画像,由一篇篇真实耐读的诗文,在传播向这块高原之外的大干世界。无定河的意义,也在中国革命的史册里,在当今时代的阳光下,象它本身一样反射出强烈的光。
呵,无定河,流不尽的河。我不止一次地顺着它的沿岸奔走过。记得一个夏天,我沿途采撷了一大把各种颜色、各种造型、各种香味的野花野草,却都叫不上来名字。但我很喜爱它们。同河水一起行至一处大拐弯处,在暖暖的沙滩上,遇上了几个牧羊的孩子。他们从浑黄的河里打完水仗,赤裸裸地躺在柔腻的细沙里,黄黄的艳阳,将他们这些农家孩子稚嫩的皮肤晒得黝黑。他们告诉我那一把野花野草的名字,记得有米囊花、百合、忘忧、摘蒙、茉莉、酒醉花、十样锦。我带着那七彩的塞上的花魂,又沿河边往前走去。
那一回,当我辞别无定河的时候噙着泪水默默地对它说:“无定河,你塞上的河,高原的河,北方的河,你兼有父亲和母亲的双重的爱之河啊!”
《文学家》一九八四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