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了。未来到之前这多年,已记不清多少人对我艳说起你榆林城的桃花水。在我想来,必是一泓暖潭,从嫣红的桃林中流开去,亮丽得爱煞人。或是甘美如汁,滋养了榆林城的女子们面如桃花,水色十足,象陕北民歌里唱的四妹子一般姣好。记得前年秋天,曾与平凹经绥德、米脂—路上来,在榆林城小住过几宿,有天傍午就寻访过你。只是没有向导,绕了几圈终未觅得,便快快地回到客舍,翌日一早即乘车往佳县去了。那回的过榆林,似乎大有枉然虚行之慨。
今到榆林,老畅屈指数起塞上名胜,说要陪我一游。我首先感兴趣的,当然是你桃花水,似乎这回是非识你莫解。老畅笑了,观景不如听景,桃花水己无从寻觅不说,其源头亦被封存,大有被人们所遗忘的境况,实在没甚游的。但在我的执拗下,还是一起前往了。
原来这泓美水名曰南泉,是以经过旧南门而流入榆溪河的缘故。后南门向南拓出,故改名普惠泉。位于城东驼峰下,自山半涌出,汇而为池,疏而为窦,周灌城中镇人之所汲养也。其上有龙王庙,故又名龙口。据说泉水清甜,于严冬依然蓊勃,水气如蒸,云霭弥漫,有寒泉名蒸之誉。俗名为桃花水,远不是我想象中的桃花逐水流的景致,而意确在水汁甘美,养得女子面若桃花之故。但对桃花水的俗称,同是榆林人却或肯首,或摇头,其褒贬不一,见解各异。主要分歧,无非在于对“人面桃花”的审美趣味的差异而已。。
且不去断此是非,我仍兴致十足地前来拜望你桃花水。顺老街往北,入普惠泉巷,于曲径尽头,即是你的源头的所在,一座深深藏着的幽静的山谷。秋葵花葱茏灿然,篙子梅金星点点,芳草姜萎,绿苔浅露,实为不可多得的一块山野之境。我被你的泉源之所在迷住了。只是轻轻涉过荒径,伏在你的被封闭的门扉上,侧耳捕捉你喃喃的细语与彻骨的舒畅气息。
恋恋不舍地步出你所藏身的山谷,我于巷中的水龙头旁,看到了你纯净的水汁,你清澈无瑕的流液。是在凉爽而清洁的水桶里,在女子们肩头微微颤动的水担边,在消失了挑水人身影的雅臻而幽深的水巷尽头,在洒落于青砖地上的水滴里,我窥探到了你桃花水的倩影,你的真洁,你的美丽,你的精灵。
说来也巧,当我准备在榆林城住上一些日子的时候,与我不期而遇的路遥,被好客的主人一起安顿在文联所在地的龙王庙里。下榻于你普惠泉的源头,算是我们的福分。站在廊台上,迎面是山谷那边土崖上的梅花楼。稍移动视线,便可俯瞰榆林城的全景,以及黄黄的漠野和古长城线上的烽火墩。文章写得倦了,拉开门走出去,即可以远眺近观,心旷神怡一番的。
饭后茶余,常听路遥在用他浑厚、浊重的嗓音,在唱那支古老的凄婉而优美的陕北情歌。我每每被感染了,便同他谈起那支情歌所产生的历史环境,那沉重的生活里所蕴含的纯真而深厚的情爱。陕北的女子,是质朴的,也是多情的,却也有过那么多兰花花的悲哀。后来,在散步时,无意中发现了庭院中的小阁亭,是一位榆林的镇守使捐建的,时间为民国十八年。而这位榆林城的近代人物,依民间流传,遭害了不少良家女子。这又使我想到龙王庙的可怜,想到了你普惠泉桃花水的不幸。而这捐献于那个年馑当儿的牌坊,立的真是地方哟,我的龙王爷!
一日上午,忽听得门外是谁在唱?粗野的信天游调式,回荡于山谷。走到崖畔上望去,竟是几个赤脚片子的汉子在向龙王祈雨。其虔诚之至,在我的心上掠过了一道苦楚的阴影。
那天夜里,秋雨霏霏地下了一阵,顿时有沁脾的清幽扑来灯下。我又想起了你普惠泉的桃花水,站到了静静的廊台上。我不相信祈雨方得这阵夜雨的验证,我是在凭栏听泉,听你那一股普惠泉桃花水的潜在的涌流。情景很美,一轮圆月静静地照着温柔梦里的边城,照着塞上辽远的大野。我仔细地听呵,听呵,似乎于无声中听到了你生命之泉的血脉的跃动与水气如蒸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