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享有一所住宅了。尽管它不是那种带阳台的套间房子,更不是深宅大院,小楼别墅,它仅仅是一间斗室小屋,被挤在办公楼四层的一隅,十三平方米,独门独窗,够局促了。可对于无立锥之地的我来说,无疑是十分庆幸的。当妻子告诉我这个好消息的时候,神情有着少见的激动。“我们有房子了”!那语调里所茹含的欢乐,仅次之于她分娩后娇羞中的幸福。
我的邻居们,都是妻子单位这个大机关的工作人员,户主大多在三十岁左右,或男或女却都算成家立业了。也有—伙儿未婚男女,住着几间单身宿舍。从东到西,南北两厢,满登登地住了一层楼。这样,炊具和一些家什,便参差不齐地占据了楼道所宽的三分之二面积。而来往于正居其中的水房,上下班所要踏过的路径,以及学步的孩子所需要的场所,都得寄托于这个平坦却曲曲弯弯的楼道了。
是谁家的门外响起几声掏炉灰的声音,虽刺耳却也似单调而响亮的铃铛,将酣眠中的四邻叩醒了。陆续有扭动门上暗锁的声音,门轴的吱溜声,打开炉门的声音,以及急促的脚步声。灯光也醒了,同主人的身影一起出没于屋子与楼道之间。天也随之醒了,微白的亮光,从楼道两极的窗户和楼梯口阔绰的花墙中映入来,在人们匆忙的洗漱声和简易的早餐中,很快地融化了睡眼惺松的灯光和躲在角落处的灰暗。急促中,有谁口里还陶着冒白沫的牙刷,又忙弓着腰,赶到炉前打开快要浮出来的牛奶。
于是,楼道突然间绷紧了弦儿,又渐渐松弛下来。上幼儿园的孩子和小学生,象出巢的小鸟,起飞了。骑单车或乘电车进城上班的人,离开停泊一夜的港湾,帆一样汇入了都市之晨的壮阔群体。在楼下或院内有着岗位的人,却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各自走入自己的工作室。
到了中午饭间,楼道还不算是怎么热闹,象—天中的小憩,忙碌中有着几分难得的安闲。孩子入托了,或者另——口子在外吃午餐,多是一个人简单做点吃的,收拾了清晨还来不及打扫的小屋,在夏日里还可以有个短暂的梦呢!
楼道可称得上“繁华”的最佳时间,还是晚饭的当儿。每户门旁必是燃烧着一轮炉火的太阳,热气蒸腾里,是一曲锅碗瓢勺的交响乐。炒菜的油锅不时吱啦着,偶尔有货真价实的辣椒入锅,会呛得满楼道一片难堪而舒坦的喷嚏声,于是便有人善意地嚷了:“谁家炒辣子了?”“我!怎么着?”坦率的回答之后,炒勺敲得更欢了。有的手上绕着面条正下锅,有的蒸米饭的高压锅哨子响了,有的则盛着热饭菜,跑堂的一样吃喝着“来了——”便用胳肘掀开门帘入屋了。
这工夫,人们交谈着一天的见闻,从机构改革到单位上的人与事,从菜市的行情到电视里的球赛,话题可谓万千,扯到哪儿算那儿。是谁的话说了半句,因做饭时的小小失职遭到妻子或丈夫的一声喝斥,下半句也就暂且终止,却有人又搭上茬儿了。嬉笑怒骂,言谈话语,总同各味饭菜的香气一起,在楼道里回响着直绕罩了从东至西的楼道之顶。
而平坦又曲曲弯弯的楼道过道呢,显得越发局促。常有捅火的、摘菜的、煮饭的堵了交通要道,使得上水房洗菜、涮碗、打水者隔住了那里。往往,堵者无意,也背着身子的,被堵者则情愿等上片刻,使得堵者蓦然发现而抱歉地让开道儿。贪玩的大孩子,可以疾然飞跑于这条曲径上,极少撞翻炉子和锅灶的。那些咿呀学语的孩子,被年轻的父母或祖母、外婆抱着站在楼道里,会得到每一个过往者亲昵的挑逗。而孩子们的学步,在楼道里被视为一种庄严而富有诗意的举动,邻居们不管忙什么,都乐意于让出这条神奇的小道,让雏鹰在这里试飞。
楼道,确实是超负荷的,却也加倍地承受了这里的居民们所赋予的价值。象一片肥美的土地那样,楼道的每一寸空间都在播种和耕耘着生活,而没有被荒芜,被遗忘,并充满着勃勃的生机。
这里距我的单位较远,我不是每天都光临楼道的。开始一段时间,对于我的邻居们,可以说还不那么熟。有一回,我被一伙年轻人叫了去,原来是为—道作文考试题,让我谈谈想法的。我这才知道,他们的经历或是被荒芜了的“老三届”学生,或是遗忘了学业的高中生,有的已经作了孩子的爸爸妈妈,还在读着各种电大、夜大、刊大、进修班,随时迎着各种名目的考试。有的或钻研书法,或专攻音乐,或立志于文学创作,占去了晚饭后以至深夜的许多时光。
又有那么一个深夜,我散步于楼下庭院里的雪地上。因岳母从乡下来这里看病,需要休息了,我在楼下等候我所寄宿的一位单身汉的房门钥匙。一阵阵脚步声悄然而来,是上夜大的几位邻居缩着脖子,背着大书包归来了。我抬眼望着他们的大窗户,其妻子或丈夫、孩儿,恐怕已经在等候中睡了,可灯光还在等着它男的女的主人。一直到我等上所寄宿的主人,那几窗灯光还没有熄灭。我的眼圈湿润了,心里一阵悸动,这是怎样奋飞的一茬人呢!翅膀抑或感到疲惫了,是那么沉重,但仍然在飞,仍然在飞。
由此,我注意到了这楼道的更多的内容。洁白的牛奶,总有人每天早晨从奶站统一取了回来,放在水房旁的木箱上,让各户去拿。水房和楼梯口,总打扫得干干净净,晾满了五颜六色的衣衫,还有婴孩的尿布片子。楼道和厕所总有人常扫常擦,隔几日就有人抬着垃圾筐下楼去。搬煤可以互助,买菜可以代捎,连孩子也托人代管,酱醋盐碱可以随时借用。在楼道里,常有人提醒着:“火上来了”,“水开了”,“锅溢了”,“奶沸了”,“馍糊了”。谁家妻子怀了孕,会有人端出可口饭让尝鲜,谁个有了病痛,会有人关照备至。楼道里也常有小两口闹别扭的事儿,绝少有人看笑话的,邻居们总以邻居的名义,以兄弟姐妹之情,去揩干人世间这一种复杂的眼泪的。这一切,历数不尽,使我愈是懂得这个楼道的别一番意义了。
楼道的邻居们,多数父母住在城里,逢星期天或节假日,都领上孩子回爷爷家、姥姥家了。一起聚餐的机遇,也是有过几回的,但几乎都是为了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而祝福的。孩子的满月之日,邻居会腾出谁家—间房子,大家凑上份儿,烹任之事由能者多劳,酒席间打情骂俏,喝个醺醺然。婴孩被高高托起,酒杯也擎起来,举过头顶,碰得丁当响,然后一饮而尽,让晶亮的酒杯底儿一齐翻向天花板。这与愁郁的苦酒不沾边,也与闲适之雅兴不相干的,这是对于希望的干杯!
不是吗?不少人们是在这楼道里鸣炮仗举行婚礼的。尔后,有了孩子。孩子在一茬茬长大,从幼儿园的小班升到中班,尔后大班,很快便背起崭新的双肩包上学了。而每当盖起一幢家属楼,这楼道就有几户邻居离开这里,升往高一等级的住宅里去。一般,他们的孩子就已经长大多了。象送别老邻居一样,楼道里的老户又会热情地迎来新的邻居一一那些配对成婚的情侣们。如此价周而复始,不断循环,这里却总是新生命的孕育和哺乳地。而人生,正在这里走向成熟。
哦,楼道,我的可爱的楼道!当我们的老邻居从新盖的家属楼抽空回楼道探望之时,总使我想起“回娘家”这个词儿。他们享有“我们有房子了”的狂喜,也同时产生对这楼道的留恋。你们在留恋些什么呢,我的老邻居们?是的,我们忘不了这曾经收留我们年轻家庭的楼道,这平坦但却曲曲弯弯的路径,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了。
《随笔》一九八四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