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冬天,北方的渭水瘦了,抑或凝固成冰的素练,甚至被覆盖在了茫茫的积雪里。而南国冬日的滇池,却依然是温热的,可以荡舟而去,一种润朗而和煦的况味。我们一行乍到昆明的那天下午,就匆匆去看滇池。去程经大观楼,也正好顺路观瞻一番。过亭廊楼阁,骚客题咏甚多,令人目不暇接。堪称一绝的是一百八十字的古今天下第一长联,为清代乾隆年间寓居昆明的陕西寒士孙髯翁所作。“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帧,喜茫茫空阔无边……”开篇数字,多大的气魄!
凭栏远眺,滇池简直就是一个海!风帆点点,都在烟波浩潮的水天尽头,隐隐可以遥望见西山龙门,却似梦中的仙境。听游人说,隔水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极好的去处,名曰鲁园。不禁向往泛舟烟波之中,去寻觅另一番佳境。
迎面过来一少妇,向我们打招呼。看去一身游客打扮,却邀我们乘她的小船去鲁园。她原来是湖边人,闲暇时候出租私船供游人玩赏。
小船儿实在漂亮,竹棚,镶红花边的帐子,云一样浮动着。我们钻了进去,舟中有红的绿的方凳可坐。船儿颠簸起来,少妇解了细细的缆绳,轻轻一推,船便离岸了。是让游客自己划的吗?她怎么还在岸上?只见她手把船沿,脚踩着泥沙顺岸移动步子,身子渐渐与船形成平面,忽地一飞,却在船上了。
船头站起一个荷花似的小姑娘,五、六岁的样子,粉红粉红的衣裳,一双聪颖而宁静的眼睛,脑后垂着一条扎红皮筋的辫子。小姑娘操动木桨,点破湖面,回头瞅瞅我们这些不相识的游客,便专心地舞动胳臂划动船。少妇在船尾摇着橹,说小姑娘是她女儿。她那模样儿,正是小姑娘的放大,身条显得健美洒脱,一边舞蹈似地摇橹,一边好客地同我们说笑。
问起前些年滇池“围湖造田”的事,她话里带着忧怨:“把一大碗水倒在一小碗里,怎么成?造的田,淹了……”正说着,船到鲁园了。
“上岸吧!我母女俩在这儿等你们。”小姑娘捷足先登,跳上岸拴住缆绳,朝我们客气地笑笑,小小年纪,能操起木桨,和年轻的母亲一起划起一个家庭的生活之舟了。
步入鲁园,又一派中国古典园林之美的景况。园子不大,建筑堪称精巧玲珑。四方阁形如舫船,另有亭舍曲廊,拱桥池水。水中荷叶收起伞状,荷枝有扭曲的,有直立的,色如墨染。青竹似涂了粉,浓妆淡抹,深浅相宜,叶子在颤抖着,有嗖嗖的音韵。花苑虽叶片呈皱状,花却粉红,喇叭形的,花瓣薄如蝉翼。朝滇池望去,同原先看到的滇池相比却换了角度,换了一个镜头。
当我们坐上回归的母子俩的小船,已不见湖水飘动着的雪白的云朵,湖水泛起波浪,起风了。很快,天上乌云翻滚,同北方夏日的暴风雨—般,有闷雷的轰响。顿时,天上一个翻腾的湖,湖中一个飘荡的天,水天一色,云波齐舞。水面呈大幅度的波谷浪山,由柔而刚,海的气度愈见明显。
我们的小船儿,很艰难地前行。小姑娘力气毕竟小,是划不动了。母亲对她大声地说着什么,她扭过头来呶了呶嘴巴。老贾上去要划一划,还是从小姑娘手里抢过木桨的。老贾划了几下,船仍不见快。我凭着年轻力壮,夺过木桨划去,却还不如小姑娘。使小船儿飘到一片水藻里去了。糟糕!雨来了,直刷刷地在帐子顶上响。
小敏早陶醉在海的情感里了,任凭风雨打湿了她散乱的头发,飘动她的大红围巾,直着眸子,深沉地望着起伏的波浪,忽而感叹一声“太美了”!年龄最大的老丁见船陷困境,脱掉黑呢子大衣,从我手里接过木桨。他一操桨,就说这是专给小孩做的桨,太短了,但还是弓着腰,把船儿划出了水藻丛。风凉透了,雨下大了,我忙将小姑娘拉在怀里,用大衣为她遮住风雨,却也使我感到了温热。船尾的少妇,俯仰着身子,跟着脚尖,用力地摇着橹,欢畅取代了刚才的焦虑。船儿,又朝归岸飘动了。
雨愈是大了,空中微亮的虚线变成了银白的丝线,织就了庞大的幕帘,船顶的帐子也无济于事了。黑色的水鸟。—只—只,在零星的水葫芦上栖着,富有弹性似的水面上腾飞,或冲向空中,有与暴风雨搏斗的欢乐。
船儿进入窄一些的湖面了,忽见少妇将船摇到半途的岸边。湖滨柳树下有个汉子,头顶塑料布守候着什么。船儿靠岸,这汉子弯腰拉船搁浅。他笑笑地望着少妇,将塑料布蒙在了船的四周,围上一个小斗室。少扫单薄的衣衫精温了,也笑笑,责怪着子什么。在我们几位客人面前对着那汉子,她有做妻子的娇羞。我怀中的小姑娘,咯地一声笑响了,瞅瞅她母亲的样儿.又扭头把脸埋在我的臂弯里。
大伙儿谈笑起来,听雨点爆豆似地敲着塑料做的墙壁。从这透明的墙壁内,可以望到雨雾中的滇池美景。真莫名其妙,望着南国的船家人儿,却勾起了我对远方的故乡的思念。一种深沉的乡愁。
天色亮了,雨说住便住,又艳艳地出来了太阳。已是日暮时分,天和湖烧成了一个火的世界。
汉子操桨,还是少妇把榴,夫在船头,妻在船尾。船儿箭一样射向彼岸的目的地。船一靠岸,少妇话又多了,总给我们赔不是,说淋了雨,很对不起。她不肯收下租船钱,我硬是塞到了她手里,扭身跳上岸,匆匆道谢,招手告别。走过好远了,回首望去,那白色的帐子飘远了,在点点白帆里。大观楼前,游人绝迹,游船也该泊在主人家屋前的那一片湖上了。
我忘不了雨中滇池上的泛舟。虽则是冬天,但那湖光,那水色,是一种永远润朗的美丽。
《西安晚报》一九八四年十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