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用打听。我女儿就读的这所学校也是省级重点学校，升学率自然也不低，他们采取的也是题海战术。只是决不像朋友所说的那么轻松，对学生只是残忍一点儿。
进入总复习以后，什么星期礼拜、法定假日，就彻底在我女儿的日程表里消失了。
车辘轳般一轮接一轮的复习学过的知识不算，还外加了一摞摞《高考技巧》、《名师支招》、《状元之路》之类的课外辅导教材。一天两次小考，三天一次大考。然后，是更加残酷地排名次，常常弄得学生们哭哭笑笑疯疯癫癫的。
当时，我三天给女儿送一次饭，映入眼帘的情景真是触目惊心。
我到校园的时候，往往是高三的学生放中午学的时候，发现他们各个都眼眶发青，目光呆滞，精神萎靡，一副严重疲劳过度的样子。
我问女儿一天能睡多少觉。
她掰着指头跟我算，每天晚上11点半下晚自习，早上6点半上早自习，去了洗漱时间满打满算也就6个小时。当然，这还是指神经没毛病的时候，一旦有个心事失个眠什么的就没法说了。
一个正在发育期的孩子，一天睡眠如此之少怎能受得了？
难怪她们学校看大门的一个老师傅，这样形容高三学生。他说，高三学生一搭眼就能看出来，男生都像小老头，女生都像小老太。尽管这话有点夸大其辞，也大多数都丧失了青春朝气。
以牺牲青春朝气为代价，换来的那张迈进大学的通行证，效果又如何呢？
据说，某地区的高考分数年年在国家名列前茅，这些孩子自然也都多数进了名校。他们掌握了一个杀手锏，高中二年就把所有的课程突击完毕，到了高三就开始总复习，进入题海战术的训练。结果，这些孩子在大学课堂里多数都表现得很低能。老师每上完一节课，首先都要问一问，这个地区的孩子，有没有不明白的地方。如果他们听懂了，别人也就不在话下了。这是典型的高分低能。
还有个典型的例子。某地有位被誉为神童的小男孩，两岁就认识三四千个汉字，四岁就会解方程式，十三岁就考进一所国家重点大学，十七岁就成了中科院的硕、博连读生。然而，这些成绩的取得，除了他本身确实要比一般的孩子聪明一些以外，主要是靠他母亲用“题海战术”训练出来的。在这里我想引用两首打油诗。一首是他母亲写在墙上的：此屋非贫寒，墙壁字千万，一字值千金，千金不卖换。另一首是这个小男孩写在日记本上的：妈妈已下班，眼睛到处望，见我在看书，不住地夸奖。这两首打油诗，前者是母亲创作于儿子上大学之后，后者是儿子四岁那年的作品。这两首诗，可以说活脱脱地画出了这位母亲的形象。自从儿子诞生的那天起，她便为他制定了一个伟大的奋斗目标，就是将来一定要当个高人一等的科学家。为了帮助孩子实现这个目标，生活中的一切都由自己“越俎代庖”。读高中三年了还要一口一口亲自喂饭。惟恐受到外界干扰，她还四处宣传孩子患有肝病。弄得这个孩子没有一点自理能力，也没有一个知心朋友，对社会上的常识更是一窍不通。逢人只会握握手和说句你好。硕士毕业前夕，同学们都开始论文答辩了，他却之字未动。问其原因，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毕业论文这档子事。最后，学校无奈只好忍痛劝其退学了。
看完这篇报道，我无数次痛苦地想，即便这个孩子顺利地完成了学业，各方面能力都如此低下，对社会又能做出多大贡献呢？
由此看来，靠题海战术磨练出来的学生，对国对民都不利。
我曾问过那位做高三班主任的朋友，能不能既保证学生考上大学又能减轻他们的这种压力？他摇摇头说不可能，除非彻底改变现在这种“一试定乾坤”的高考模式。
神仙一族
给女儿送饭，经常看见静悄悄空荡荡的操场里，有四五个小男孩，或是投篮球，或是踢足球，或是打羽毛球……无忧无虑悠哉游哉得和这校园紧张的学习气氛一点儿都不协调。是社会青年吗？不可能！社会青年过不了门卫那一关；是在校生吗？也不像！在校生都在书声朗朗的教室里上课。
于是，这几个孩子就成了我心目中的一个谜团。
有一次，我实在抑制不住了，就问女儿，这几个孩子是干什么的？
女儿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很轻蔑地答道，神仙一族！
我说，什么叫“神仙一族”？
女儿说，就是“保送生”。人家不用贪黑起早地复习、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考试，就等着到那一天拿红彤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了，幸福得跟神仙似的。所以，我们都戏称他们为“神仙一族”。
听了女儿的话，我立刻对这几个小男孩肃然起敬起来。
在我的印象里，保送生不说都是神童、天才、高智商吧，也都是孜孜不倦勤奋上进的学习尖子。
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距离我们家五里的大岗村有一个高中生被保送到了清华大学。他家又是杀猪又是宰羊地摆了三天酒席，又是大鼓书又是二人转地闹了三个通宵。左邻右舍老亲少友纷纷前去祝贺不说，连公社的整个领导班子都全盘出动了。宴会上，党委书记亲自念的贺词，夸奖他学习目的明确，肯刻苦肯钻研，自上小学开始，就稳稳地占据着学校前一、两名的位置。他号召全公社的孩子们都要以他为榜样，争取都能当个“保送生”。记忆最深刻的，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墙上到处张贴的标语是：“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实际，一个人被保送进了大学，是咱们全公社乃至整个县的光荣啊！
因这位保送生家和我家是世交，我也有幸和父亲参加了那个宴会。在回来的路上，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也争取将来做个“保送生”。其实，不用父亲唠叨，党委书记讲完话，我就暗暗发下了毒誓。尽管时隔不久文化大革命便轰然兴起，随着中学停课、大学停招，已经没有了父亲说的“将来”，我的愿望也化做了泡影，但“保送生”在我心目中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我充满崇敬的口吻问女儿，这几个孩子一定是在学校里最出类拔萃的吧？
女儿说，老爸你也太天真了，以为“出类拔萃”就能当保送生吗？实话说，这些人有一两个还凑合，剩下的都不怎么样，有的简直就是“吃啥啥不剩、学啥啥不行”的小混混。
我说，那他怎么能被保送呢？
女儿说，听说人家手里攥着什么大奖赛的获奖证书。
我说，能够在大奖赛上获奖本身就很了不起了，你不能用这种态度对待人家呀！
女儿说，不光是我，所有同学和老师对他们都是这种态度啊！
那为什么呢？我问。
这奖里有水分呗，都是用权利或金钱换来的！因为凭他们那两把刷子，就是累死也拿不到。
坦率地说，当时我并没把女儿的这些话放在心里，总以为她是吃不着葡萄在说葡萄酸，是出于对“保送生”的一种嫉妒心理。
后来，我亲耳听到、亲眼看到几件事，才使我觉得现在的“保送生”含金量真的不是那么高了。
有一次，我和一位经商的朋友闲聊，他的儿子正在读高一，学习成绩是年级的最后几名。我说，你得经常督促他一些，要不然高考就麻烦了。他却轻松地说，没关系，到时候走“保送”这条路。我说，保送的路是那么好走的吗？他说，也没啥难的。我有两个合伙人的孩子不光都走上了，而且走的还是全国一流的学校。
我知道，他说的合伙人也一定是大款，因为他本身就是腰缠万贯的主。
如果说，对这位朋友的话，我仍不敢百分之百地相信，那么，不久我看到的三条消息，就不得不让我坚信不疑了。第一条，是某地一位中学校长，因送保送生受贿巨款，被判刑；第二条，是某大学对保送生进行过一次考试，多人竟多科不及格，有的科目还得了零分。第三条，是某地有个女孩，各方面都非常优秀，被名正言顺地保送进了一所名校，可她却毅然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坚决和别人一样参加高考。最后，终于凭着自己的实力被那所大学录取了。
记者对她这一举动颇不理解，就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回答的非常简单，就是防备别人说三道四，好像自己没有真才实学似的。
“保送生”已经到了让人说三道四的地步，我想负面影响一定是相当大了。因此受贿的绝不仅仅是那一个校长，徒有其名的也绝不仅仅是那一个被保送者。
本人孤陋寡闻，不知道保送生源于何年何月，是何人倡导的。但我想十有八九是建国以后的产物，至少我没听说过封建时代哪个状元、榜眼什么的是保送的。无论如何，倡导者的出发点是无可非议的，就是为了保护肯刻苦、智商高的学生而采取的一项措施，或者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激励机制”。毋庸质疑，他的良苦用心无可挑剔。令人遗憾的是，恐怕决策者也没预料到，到了今天已经堕落到了让人“说三道四”的地步。为此，我想斗胆进言几句。要么严格管理，以平时成绩为选择对象，靠奖项取人难免有失公允，抛开容易让权、钱浑水摸鱼不提，凡是奖项都有很大的偶然性。然后，再张榜告之天下，像如今提拔干部一样，建立一个严格的公示制度，让人心服口服。要么彻底取消。假如我女儿的话是真，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不但真正应该得到保护的比例少之又少。更可怕的是，为教育腐败大开了方便之门。实际仔细想想，有“真才实学”者也根本用不着保护，像我上面所说的那个女孩那样，会顺利度过高考关的。
从此，我再给女儿送饭看见操场上的“神仙一族”，尤其是被女儿称为小混混的那几个孩子，不但没有了肃然起敬，反而还为他们感到有些悲哀。我真不明白他们的家长是怎样想的，即使用钱或权让他们混进了大学，占了人家的名额、误了人家的子弟不说，那四年时光能顺利混过去吗？即使也侥幸地混得了一纸大学文凭，漫漫的一生该怎么混呢？
免费大餐
给女儿送饭，她神采飞扬地递给我一张五彩缤纷、质地优良、设计也颇考究的小纸条。
我问，这是什么？
她说，是入场券。老爸，你不是正想学学报志愿的技巧吗？这回可来救星了！今天下午一点半有个这方面的报告会。听说作报告的人都是国家有名的专家呢，你要是有时间就参加一下吧。
虽然距离女儿报志愿还有些日子，我确实为此事早就开始伤脑筋了。高考时间没提前的时候，社会上普遍流传着一句话，叫做“七月考学生，八月考家长”。这所谓的考家长，就是指给孩子报志愿。志愿报得好坏，将直接影响到孩子的一生。据说，这里面一半是靠运气，一半是靠技巧。
我说，什么叫有时间没时间呀，你高考就是咱们家的重中之重了，什么事也得为这件事让路。这一张票多少钱？我刚想去掏腰包。女儿却挡住了我的手，说，不要钱，是免费的。你看这票上不都写着呢吗！我一看，票面上果然明晃晃地印着一行醒目的楷书：两名国内一流报考专家，精心绘制的一套免费大餐。旁边还有两行秀气的小篆：一行是，耀祖光宗在此一举；一行是，成龙成凤即在今朝。
每年高考一进入倒计时，大街小巷就雪片般地飞扬起“咨询会”、“报告会”之类的小广告。入场卷的价格都不菲，动辄一场就是几百元。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我之所以一个“会”也没参加，绝不是舍不得掏腰包，做过高考生家长的人可能都有体会，只要是对孩子考学有利的事，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我没参加的真正原因是，前年春天我有个师兄弟的儿子要参加高考，他不远几十公里参加了一个什么会，一共两天的会他只听了一个上午就跑到我家混酒喝来了。进屋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呼上当，两瓶五粮液白扔了。原来名为高考咨询，授课者竟没有一个是正规大学毕业生，还自吹自擂是自学成才。最后他气愤地总结道：是一伙骗子，拿高考说事，挣家长黑心钱。
或许他的话，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从此，我对那些小广告也就不屑一顾了。
我从女儿手里接过票一看，这家剧场我太熟悉了。曾因雇的都是污七八糟的草台班子，唱的都是不堪入耳的黄色段子，要的又都是不着边际的天价，几次被公安局查封，被工商所罚款，被新闻界曝光。怎么就突然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不仅做起了有益于人民的生意，而且还分文不取？
尽管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甭说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免费的大餐，即便有也不会发生在这里呀！可为了孩子的前程，我还是决定去试一试。我一看表，如果回家吃饭已经来不及，便在女儿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面馆里，草草地吃了一碗面条，截了一辆出租车，就直奔那个剧场而去了。
看来想吃免费大餐的人实在是不少，剧场里座无虚席不说，连过道都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在一个旮旯里找到了一个立足之地。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立足”之地，两只脚落下以后，再想转个身都很难。
主持报告会的人，据他自己介绍，是某某名牌大学的招生办副主任。他很简短地来了几句开场白，就依次介绍起授课教授来。站在他后面的两个清瘦的老头，一个是古代科考方面的著名学者，一个是现代高考方面的著名专家，按主持人的说法，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造诣匪浅、著作等身。总之，皆是民族的宝贵财富，国家的栋梁之才。他们此次讲学的目的，就是给家长指出一条阳光大道，领着自己的孩子进入一所理想的大学，以至将来也能成为“宝贵财富”、“栋梁之才”。
主持人才思敏捷妙语连珠，说得会场群情振奋掌声雷动。虽然我从未听说过三百六十行里，还有专门研究高考的学者，但转念一想，这年头什么专家没有？连和尚都有副教授和正教授级的呢！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
第一个上台的是那位古代科考专家，他罗罗嗦嗦地从科举制度的产生，到科举制度的灭亡，讲了有半个多小时。随即，话锋一转，你们知道中国历史上那些状元、榜眼、举人、秀才都是如何榜上有名的吗？说着，他像变戏法似地从讲桌里抽出一本厚厚的大书，用比刚才洪亮十倍的声音说道，家长同志们呀，答案都在这本书的上半部分里，这本书就是叩开理想之门的金砖啊！
说到这里，他竟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连结束语都没有半句就走下讲台了。
紧接着上台的是那个现代高考专家，他利利弊弊地把现代高考制度讲了一番。也和第一位专家一样，话锋一转，你们知道为什么考生考了一样的分，有的上了名牌校，有的上了一般的校，有的上了理想的专业，有的上了不理想的专业，有的甚至落榜了吗？
家长们齐声喊道，不知道，你给说说吧！
专家没有回答，仍是变戏法似地从书桌里抽出了那本书，也是用比刚才洪亮十倍的声音说道，答案就在这本书的后半部分。
听到这里在座的家长们几乎都明白了，原来他们就是要推销这本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