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样想着,迎面走来了女儿的班主任,握手寒暄几句后,我单刀直入地说,不就是个“总复习”吗?怎么搞得这么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连我都紧张得不行了,孩子们能承受得了吗?班主任很自信地说,没事儿,我们年年都这么搞!再说了,你不搞得红火一些上面也通不过呀!是要跟年终奖、先进校挂钩的!
我说,是不是有点儿形式主义呀?
他装作没听见,很巧妙地把话题岔开了。
说着话,我们走进了大礼堂。千八百把椅子的大礼堂已人头攒动座无虚席,连两个过道也齐刷刷的加满了小凳坐满了人。我正四处撒眸着想寻觅个插针之地,楠楠的爸爸,在一个旮旯里边呼喊边向我挥起了手。楠楠是我女儿同班很要好的同学,有了这层关系,我们就很快认识了。后来,一交谈竟有很多共同的经历。譬如:同一年参加的工作,都当过司机和警察,等等。这样,关系就愈发的密切了,只要是开家长会,我们就并肩而坐。
他见今天人多,就很义气地用公文包给我占了一个位置。我刚挤过去,会议就开始了。
校长做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动员报告,分析了省、市的高考形势,布置了总复习的步骤,号召家长全力以赴做好学生的后勤保障和督促管教工作,鼓励学生利用好以后的分分秒秒。然后,是老师代表讲话和学生代表发言,都是决心书与誓词式的。
楠楠的爸爸,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我咋感觉像回到三十年前的“大会战”时代了呢?
我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那时侯,每个动员会也是这个模式。惟一不同的是,要夹杂着一些惊天动地的锣鼓声和口号声。曾经轰动一时响遍全国的“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流鲜血淌大汗,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之类的口号,多数都是在各种各样的动员会上喊出来的。
也许铁人那一代老石油工人已习以为常,感到无所谓了。我们这些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一辈,就很难适应。有的,甚至患上了动员会恐怖症;因此,卷起行李当了逃兵的也大有人在。我有个女老乡,就是不顾领导横拦竖挡毅然返回老家务农的。几年前,我探亲时和她偶然相遇了一次。提起此事,她仍心有余悸。说,那些会战实际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就是受不了那些动员会,汗啦血啦死啦活啦,弄得人心惊胆战毛骨悚然。所以,每当开完一次动员会,我都要噩梦连连,甚至是彻夜难眠。你想想,那时候动员会又那么多,我的身体能受得了吗?我真怕没在工地上累死,就被动员会吓死了。
试想,连缺吃少穿的我们那一代都无法忍受“动员会”的阵势,娇生惯养的下一代又如何承受呢!何况,他们面对的是,竞争十分激烈的高考!
每次家长会结束,家长们都要和十几天乃至几十天没见面的孩子小聚一下。孩子们呢,也把这天当作一个节日,老早就守候在会场门外。然后,小燕子般欢呼雀跃着扑进爸爸妈妈的怀抱。而今天却不同了,等在门外的孩子神情都很严肃,女儿和楠楠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
我说,这家长会你们也参加了吗?
女儿点点头,各个教室都是分会场,我们听的是广播。
我说,有什么感想?
女儿说,紧张!
楠楠说,可怕!
我看了看楠楠的爸爸,楠楠的爸爸也看了看我,都想安慰自己的女儿几句,最后又都没开口。
那横空出世的巨大横幅,那迎风飘荡的彩色标语,那一眨一眨的倒计时牌,会场上那号角般的系列讲话,给她们造成的巨大心理压力,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化解得了的吗?
参考书
上大学前夕,女儿请了几个同学到家里做客。闲谈中,她自豪地说,我获得的这张录取通知书,要比大多数同学轻松得多。说完,她用感激的目光望了望我和妻子。我们知道,她的意思是,自己没有像很多同学那样,做了很多不该做的练习题。也知道,她是感激我们没有给她买些五花八门的参考书。
坦率地说,当今社会不给孩子买参考书的家长实在太少了。
有人说,三十五年前,最畅销的书是毛主席著作;三十五年后,最畅销的书是参考书。此话,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却是不争的事实。
距离我家五六百米处,有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几年前一位乡村教师,租了一间门市房,开了一家小书店。一开始,他经营的是清一色的世界名著和中国名著,门庭冷落得可罗雀,一天到晚也见不着几个人影。就在濒临倒闭之时,不知经哪位高人的指点,改成了参考书专卖店,专门派人淘宝似地到天南海北去选购各类参考书。几乎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级级都有。高考参考书,更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什么“精选”、“题库”、“金库”、“大全”、“ab卷”、“必读”、“指南”、“指津”、“秘籍”……从理科至文科,从中文到英文,样样齐全。此后,买卖却神话般地兴隆了起来。门庭不说“若市”,熙熙攘攘的顾客也络绎不绝,大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味道了。短短几年光景,他就买了楼,购了车。据说,还偷偷地包养了二奶,俨然一副大款的模样了。
有一天,我和他半开玩笑地说,你的财富一半是家长的汗水,一半是学生的泪水。
他先是微微一怔。继而,恍然大悟地调侃道,这有什么办法呢?是周瑜打黄盖的事。就拿你来说吧,隔三差五便到我们书店里逛一圈儿,从孩子刚刚上学到现在都要高考了,不是连一分钱都没花过吗?
他的话音刚落,几个正在选书的顾客就把嘲讽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我,仿佛我是个葛朗台那样的吝啬鬼似的。
其实,我不给孩子买参考书,绝不是舍不得花钱。我知道,所谓的参考书都是从教材里派生出来的。就拿高考来说,一个考生只要把教材和辅助教材都理解透彻了,根本用不着再花时间和精力去学习别的参考书。我曾看过不少高考的佼佼者,甚至是省一级的状元谈体会的文章,没有一个说自己的成绩是靠看参考书看出来的。更何况,随着参考书的畅销,市场越来越混乱,浊流清水鱼目珍珠一齐蜂拥而至。大有“萝卜快了不洗泥”之势。无编辑者、无出版社、无生产日期的“三无”产品有之;缺张少页、错误百出、质地粗糙、字迹模糊的明显盗版物也有之;换汤不换药、换皮不换瓤,巧妆打扮重复粉墨登场者更有之……如此这般的参考书,对于家长来说,也许只是糟蹋一些钱财,对于考生来说,就不仅仅是浪费时间和精力,甚至会葬送了美好的前程。
我有个师兄弟,是搞长途贩运的。孩子高考那年,他只要到外地送货,第一个任务就是旮旯胡同地找书店。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给孩子抱回一摞子参考书。师兄弟的性格又很暴躁,只要是他买回来的书,那孩子又不敢不看、不做。弄得孩子苦不堪言,有时一天只能睡三五个小时的觉。
这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人非常聪明。几乎从上学那天起就是学校级的尖子生。他爸爸对他也抱着很大的希望,人前背后总说他,不是“清华”就是“北大”的料。然而,高考结束后,却令人大失所望,甭说“清华”、“北大”连个边儿都没粘上,就是一所很普通的大学才勉强进去。
送那孩子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妻子都去了。师兄弟长吁短叹地抱怨孩子不争气,白瞎了他的一片心血,言之这一年下来,光买参考书就花了几千块。
或许是身边人多有了壮胆的,或许是压抑太久不能不爆发。他儿子第一次跟他顶了嘴,你要是不花那几千块,我还真说不定就考上“清华”、“北大”了呢!
说着,他气愤地从卧室里搬出了小山似的一大摞子参考书。眼睛瞪着父亲说,你让叔叔婶婶们看看,你买的都是一些什么东西。
我们顺手翻了翻,果然千奇百怪的不行。其中,有两本语文参考书,除了名字和出版社不一样外,里面的内容竟连个标点符号都不差。
那孩子又继续说道,这些参考书可把我害惨了。高考期间,复习任务又那么重,你又那么固执,非让我一本一本地做不可。你说,我这一年付出了多少重复性的劳动,每天都被它们搞得晕头转向的。实话跟你说,我能考出这个成绩你就烧高香吧,你儿子没被它们折磨成抑郁症,精神病什么的,顺利地活下来就万幸了。
性格暴躁的师兄弟,几次都想发作。最后,终于觉得自己理亏,无奈地张了张嘴,把头低了下去。
当时,在场的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在回来的路上,我和妻子就商定,女儿高考的时候,一本也不给她买参考书。
分班
一天晚上,女儿情绪十分低落地给家里打来了个电话,说她们分班了。沉默了足有半分钟之后,又说,我被分出去了。
她这两句一共也超不过十二个字的话,让我的脑袋禁不住“轰”地响了一声。她现在就读的这个班,是学校的重点班。刚上高中的时候,学校是按照录取分数划分的班级,根据她的中考成绩只能进普通班。因为重点班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学习氛围,都要比普通班强得多。所以,我又是拐弯抹角地找朋友牵线搭桥,又是亲自拿着她发表过的作品“毛遂自荐”,最后总算如愿以偿了。可是,眼看着整个高中就要读完,距离高考只有三个多月时间了,怎么又给分到普通班了呢?前功尽弃是小事,在这关键时刻孩子能经受得住如此打击吗?
女儿说,老爸你误会了,我不是被分到普通班了,而是现在的这个班一分为二了。一个班叫A班,一个班叫B班,我上B班了。
我的心倏地落了地。连声说,仍然是重点班就好。既然这样,你管它A班、B班的呢,就一门心思把总复习搞好吧!不要像那次似的,久久地陷在分班的痛苦里不能自拔。
女儿是个非常“恋旧”的孩子。在上初三的时候,她们学校也分过一次班,她一连数日愁眉不展神情忧郁不说,仅围绕着这个主题的日记就洋洋洒洒地写了十几篇。
其中有一篇是这样写的:
班里乱成了一锅粥,每个人都在有板有眼地说着分班的事。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惊奇的。这所学校每年对初三的学生都是如此,在毕业的前半学期根据学生的历次考试成绩,把原来的班级打乱重新组合。用校方的话说,是“因人施教”。
只是当“分班”真的分到我们自己身上时,总有一些留恋不舍。细想起来,也说不清留恋什么、不舍什么,也许每个人面对分离,都会有这种感觉吧。整整一个下午,我人都是呆呆傻傻的,总也找不到快乐的理由。
同学们都在桌布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有人还把照相机带了来,主动给大家留影。眷恋,太多的眷恋涌上我的心头,哽在我的喉头。
政治老师从省里开会回来了。她说,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做你们的老师了。她还说,她喜欢我们每个人。可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历史的规律,谁也抗拒不了。
教室静极了,似乎她教我们政治课以来第一次这么静。每个人都低着头,有着自己的伤感,有着自己舍不得的人。
终于,放学的铃声响了。明天分到哪个班谁也说不清。只知道只要钟摆摆动一下,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会减少一秒。于是,谁也不逃避值日了,谁也不看谁不顺眼了,谁也不乱挤乱骂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寒风甩着雪花肆意地抽打着我,忍了很久很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一点一滴地在鼻梁上蠕动。这些透明的小液体,很快就被风雪冷冻了起来,在路灯的映衬下闪烁着无奈的光芒。
明天我将何去何从呢?
这时,路旁的歌舞厅里飘出了王菲的《红豆》:“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我禁不住停住了脚步,此时此地她唱的不就是我的心情吗?
坦率地说,我第一次读女儿这篇日记的时候,眼泪始终在眼圈儿里转。当时,很为她小小的年纪就把感情看得如此重要而感动。可是,现在却不得不为此十分担心了。距离高考时间这么短,她如果仍那样“儿女情长”的可怎么得了。
于是,我给女儿讲了一些“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等一套大道理。
女儿说,这离别的痛苦忍耐几天也就过去了。让我们心里不是滋味的,主要还不是这个。
我说,那是什么呢?
她说,现在我们的班里也乱成一锅粥了。分到A班的,感觉精神压力大;分到B班的,又感觉遭受的打击大。
我说,这个A班、B班是根据什么分的?
女儿说,就是根据最近三次测验的平均成绩。考在前二十五名的,成了一类苗子,被分到了A班;我们考在二十五名以后的,就是二类苗子了,被分到了B班。
我说,这A班和B班到底有什么区别呀?
她说,用校方的话说还是“因人施教”呗。实际,就是“分槽饲养”!A班配备的老师能力强,为他们制定的目标是“保重本、攻名校;而我们B班呢,配备的老师弱一些,给我们提出的口号是“保普本,攻重本”。所以,弄得同学们情绪都不是很好。分到A班的,怕辜负学校的信任;分到B班的,又都自卑的不行。
我说,你可千万不要自卑。一个人是哪类苗子,既不是几次测验就能测出来的;行与不行,也不是谁轻易能下结论的。主要是看你最后开出了什么花,结出了什么果。我希望你能尽快地振作起精神,不要受这些人为的东西所干扰。
女儿虽然在电话里很乖地一再表示,我知道了,我明白了,但我和妻子还是一夜也没睡好觉。
在考学之前,打着“因人施教”的幌子,进行“分槽饲养”的学校,决不仅仅是女儿就读的这所高中,几乎成了当前的一种教育模式了。抛弃给孩子造成的重大的感情伤害不提,其结果也往往事与愿违。
就拿初三那次让女儿痛苦不堪的“分班”来说吧,一分为二的两个班,中考成绩都不近人意。划到尖子班的,有百分之五十没进重点高中;划到普通班的,竟有百分之二十榜上无名。这些可怜的失败者,是不是像女儿所说的那样:前者,是被沉重的精神压力压倒的;后者,是被无情的打击打倒的呢?
题海战术
有一位在省重点中学当高三班主任的朋友,年纪不大却戴了一脑袋耀眼的光环。什么“模范园丁”、“教学能手”、“优秀党员”、“人大代表”……总而言之,凡是现在有的、能和教师沾上边儿的荣誉,差不多都享受到了。他这些荣誉决不是靠拉关系走后门投机取巧弄来的,不说是“货真价实”,含金量也颇高。原因是他带出的班级,升学率几乎届届百分之百,且多数都考进了国家重点院校,北大、清华之类的名牌也年年有他的弟子。
有一次酒后,我带着崇敬甚至是崇拜的口吻问他:你连续创造“满堂红”的业绩,到底有什么绝招?
他淡淡地笑了,一靠经验,二靠心狠。
我说,“靠经验”我懂,这“靠心狠”是什么意思呢?
他说,就是狠下心来,对学生搞题海战术!高考的试题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源于教科书,有的变个角度,有的连个弯儿都不拐。而这些试题对于浩瀚的教科书而言,又宛如撒在大海里的一根根针。要想让学生达到“手到擒来”、“马到成功”的程度,必须要求他们对每一滴海水都做到了如指掌。换一句话也就是说,应该背诵的就要反反复复地背诵,应该计算的就要不厌其烦地计算,才能达到预期效果。当然这样做,对学生来说确实是残忍了一点儿。可话又说回来了,凡是升学率高的学校无不如此啊!不信,你就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