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没租成。尽管每个月至少省下了六七张“大白边儿”,我的“火”还是一下子窜了上来。嘴唇立刻起了一层水灵灵的燎泡,一向清脆的喉咙也变得沙哑了。总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当得不合格:往轻了说,是犯了“不作为”的错;往重了讲,简直就是“渎职”罪。
高三下学期,给自己的孩子在学校附近租一间房子,近些年来,起码在我居住的这座城市里,已经成了很多家长的一个惯例。其目的不言而喻,就是想把孩子从拥挤嘈杂的集体宿舍中解放出来,给他们创造一个宽敞宁静的学习环境,以便全身心地备战高考。
虽然,有关专家并不赞成这种做法。他们认为孩子学习也需要一种氛围,几人一室,既能相互切磋,又能相互促进。而独自一人,孩子就容易疲劳,也容易厌倦。尤其对住惯了集体宿舍的孩子来说,弊病就更大。某报,也公开发表了一位记者做的调查。他一共走访了十所重点高中,翻阅了五年的高考资料,用很详实的数据证明,租房生的升学率不但不比住集体宿舍的高,有的学校还低了许多。但是,家长们仍义无返顾,乐此不疲。之所以产生这种现象,那位记者在文章的最后分析道:主要是家长都想竭尽全力为千辛万苦的孩子多做一些事情,以寻求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大概也是这种心理作怪吧,早在女儿上高二的时候,我和妻子就跃跃欲试地做好了为她租房的思想准备。
女儿就读的学校,有几十个房间,每年都要腾出几个月,改做临时学生高级宿舍。二人一室,设施齐全,价格也不是很贵。更理想的是,可在学校就餐,不用家长陪读。按照以往的惯例,都是高三下学期正式开学开始出租。我知道这样的房子一定抢手,刚刚过完春节,就找到了学校的后勤处。
后勤处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他听了我的来意后,两手一摊,实在抱歉,你来晚了,两个月以前所有的房间就都定出去了。
我一听,脑袋“轰”的一声就大了,又是递烟又是赔笑地让他给想想办法。
他很不客气地把我的烟挡了回来,又是两手一摊,实话跟你说吧,你今天是第7个来租房子的了,我要是有办法早就想了。学校增加了收入,又满足了家长的心愿,这样“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话已至此,我看已经彻底没有希望了,只好退了出来。
怏怏不快地回到家,我和妻子商量,只有在学校附近租一间民宅了。
租民宅有很多麻烦事,租金要比学校的“高间”贵了许多不说,最让我们头疼的是还得陪读。妻子会做饭炒菜,但单位抓得紧,实行早点名制度,七点钟领导往前一站,喊一嗓子没有回音,你这一天就算白玩儿了。从女儿的学校到她们单位少说也有二十几公里,又没有那么早的公交车。故此,她根本无法陪住。我呢,不坐班,有时间陪住,却不会做饭。或者说,做出的饭女儿不愿意吃。我们两个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来个“取长补短”。妻子每天负责午、晚两顿饭,做晚饭时,把次日的早餐带出来。我负责早晚接送女儿,夜里再给她做“守护神”。
商量完,已是下午两点多,我匆匆忙忙喝了一杯茶水润润喉咙,就又返到了女儿学校附近的住宅区。
那个住宅区很小,充其量也就五六十栋楼房。大大小小三个食杂店都明晃晃地挂着“房屋中介”的牌子。可见,这里租房生意之火爆。
第一家食杂店是个年近七旬的女老板,人很健谈,也很直率。
她看了看我,就以长辈的口吻责备道,你这个爹当的,咋这么晚才想起给孩子租房子呢?
我说,不都是高三下学期才开始租吗?
她说,那是老黄历了,现在高考时间提前了一个月,租房的人也就提前一个月下手了,如今不都讲究“与时俱进”吗?我这里原先有七八十户,还没等到春节呢,就让人家陆陆续续地都租走了。
说完,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油渍麻花的记事簿。刷刷地翻了起来,看看你的运气吧,我串了几天门儿,是老头子经手的,不知还能不能有个一户半户的?翻到最后一页,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还算你有运气,剩下一户三室两厅双厕所的,一百四十多平方,就是租金贵一些……
我连忙问,多少?
每月低于1500元人家不租。
我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个月1500元,从现在到高考少说也得租4个多月,再加上饮食和妻子的路费,没有个七八千元绝对下不来。对一个普通工薪阶层的家庭来说,实在是不小的负担。
我笑着对她说,大婶,这个面积太大了,租金也太贵了,光厕所就成双成对的,未免也太奢侈了……
女老板呱嗒一下子把记事簿合上了,实话告诉你吧,这个房子要不是因为这样,恐怕也轮不到你了。
我说,大婶你就费费心吧,再给我仔细翻一翻,我会多给你中介费的。
她说,我这疙瘩是实在没有了,要不你上那两家看看,不过希望也不大,别再那边没租着,我这个也租了出去。
这话还真让她说着了。
我到了第二家食杂店,老板连声都没吭,边按着电子计算机,边摇摇头就把我打发走了。
第三家食杂店的老板,只把窗户开一条缝,扔下一句:脑袋进水了,都啥年月了还想租房子!就把窗户关上了。
万般无奈也只能租这三室两厅双厕所的了。
我给妻子打了个电话,把面积、结构、租金什么的跟她扼要地说了一遍。
妻子想了想说,要不就租下来吧!租金是贵一些,为了孩子的一生咱们只好省吃俭用一年了!
我咬了咬牙说,行!就这么定了。放下电话,我就赶到了第一家食杂店。
女老板隔着窗户就朝我哈哈大笑道,你呀,办事太犹豫了,也不看看行情。现在晚了,你前脚走,后脚就被一个家长租去了。人家那个家长还是外县的下岗职工呢,办事那个果断劲儿就甭提了,连考虑都没考虑,扔下1000块定金就回家张罗钱去了。
听到这话,我险些瘫在地上。在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悔恨不已的同时,跟这位慷慨的贫困家长比起来也深感自己猥琐渺小无地自容。
我强打精神,稳定了一下情绪。把家里的座机和腰里的手机号码,一股脑告诉了女老板,嘱咐她再有来出租房子的一定要先给我留着之类的话,就告辞了。
此后,我就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着她的电话。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知道租房子的事,已经彻底地成泡影了。一个弹丸般的小住宅区,怎能满足这么多如饥似渴的家长们呢!
正为此事搓脚挠心后悔不迭呢!女儿回来取衣服了。她一进门,就乐哈哈地说,老爸,你还在为租房子的事上火呢吧?现在,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哑着喉咙说,能有什么好消息呀?
她说,我们寝室里的八个同学,已经有六个变成“租房族”了,剩下我们两个人就跟住学校的“高间”一样宽敞、舒服,咱们花的又是“普间”的钱,这不是一件大喜事吗?
我说,真的呀?一瞬间感觉心里开了两扇门。
她说,那当然是真的了。
我看她那满脸认真劲儿,不像是在用谎话安慰我。就也很认真地说,现在环境优越了,你一定要好好复习呀!
说完,我的心禁不住有点儿虚、脸也禁不住有点儿红,仿佛这优越的环境是我给她创造的似的。
送饭
送饭,是我们没给女儿租到房子,一阵撕心裂肺的悔恨自责之后,不得不做出的一个新的决定。也可以说,为了安慰这颗可怜的父母心,而采取的一项补救措施。
女儿学校距离我们家二、三十公里远,需要坐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还要步行1000多米的土路。自然不能顿顿送、天天送。于是,我们就决定周三和周六中午各送一顿。妻子负责采购、烹饪,我负责传递到女儿的手里。之所以选择这两天,周六就不用说了,是法定的公休日。周三这天上午在学校上班的妻子没有课,早晨报个到就可以悄悄溜出来。不坐班的我呢,虽然周三是一个礼拜惟一的“例会”日,可“例会”一般都是在10点之前结束,即使偶尔开个“大尾巴会”或有个饭局什么的,只要说明情况别人也能理解。
周三这天,妻子八点半准时躲过领导的目光从单位出发。先是到农贸市场风风火火地一阵采购,然后是进厨房滋滋啦啦地一顿煎炒。等她把滚烫的饭菜分别盛进两个保温饭盒里,我也刚好跨进家门。有时,连鞋都不用换就滴啦当啷地直接上路了。
公交车上有坐还好,一只膝盖上放一只保温饭盒,还不怎么辛苦。如果没坐,这罪就遭大了。一只手拎一只饭盒,无法扶把手。偏偏那条路又凸凹不平,三步一颤五步一抖。就只有让后背紧紧地贴在一个椅背上,两只脚的10根趾头死死地扣住车厢板,竭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大脑呢,还必须像练气功一样守住一个念头:一滴不能撒!一滴不能撒!撒出一滴,弄脏了衣服是小事,女儿就会少吃一点。而少吃一点,说不定就要影响她的智力,影响她的高考。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姿势、这念头,竟使我渐渐练出了“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巍然不动”的本事。
下了车,踏上那段土路,正常情况下是要“疾步走”,而车一旦晚点就得“飞速行”。原因是女儿11点15分下课,必须赶在这个时间之前,站在她们教室的门口。否则,她就会随着奔跑的人流到食堂就餐。因为中午只休息45分钟,她没有工夫等。如果是那样,我们夫妻二人这一上午就白忙活了。待她回到寝室把两个饭盒里的内容彻底消灭掉,我再公交、步行地赶到家,最早也要下午1点多,才能抚慰一下咕咕作响的肠胃。
所以,忙得我常常是冷天一脸霜,热天一头汗。
学校门口管收发的长者,是我一个朋友的父亲。每当看见我他都感慨地说,你这爸爸当得太到位、太辛苦了。
我总是回答,不算到位,更谈不上辛苦。
这话一半是谦虚,一半也是事实。
在浩浩荡荡的送饭大军中,我认识一对下岗夫妇,他们家距离学校50多公里,要倒3次公交车。每当送饭这一天,做保姆的妻子,都要事先和主人告个假。头天晚上就把该做的东西准备齐全了,次日天刚蒙蒙亮便下了厨房。做好后,再这路车那路车赶场子似地风尘仆仆而来。有一次,天下着大雨,她为了追一辆公交车,竟把左脚踝骨跌断了。待她艰难地爬起来之后,第一眼看的不是自己疼痛难忍的伤处,而是饭盒里的东西是否安然无恙。
妻子住院了,丈夫又前仆后继地接着送。他给一个私人企业当保安,耽误一天工就是30多元钱。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为了不影响孩子的情绪,妻子住院的事,不仅要守口如瓶,脸上还得挂着甜美的微笑。每次来之前,他都要绞尽脑汁地编造好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能让孩子看出丝毫的破绽。真是难为他了。
有一次闲聊。我说,抛去这些不提。你每给孩子送一次饭,都是不小的花消啊!
他点了点头,误工费、伙食费、再加上往返的路费,一次没有个七八十块下不来。
七八十块,对没有固定收入的家庭来说绝不是一个小数字,差不多够一家人一个礼拜的生活费了。何况,他每个星期都要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送一次。
我说,你对孩子做出的牺牲太大了。
他却轻松地笑了,这我就已经很实足了。俺儿子不让俺们给租房子,要是租房子花消不就更大了吗?孩子懂事,当家长的牺牲一点也值啊!再者说,人家没租房子的家长大多数都送,咱要是不送让孩子怎么想?把他伺候好了,一高兴给你考上个名牌大学,就什么都齐了。他能出人头地,当爹妈的不仅脸上有光、或许有一天也能跟着沾点光不是?
听着他轻松的话语,我的心却非常沉重。
2004年6月1日,是我给女儿最后送一次饭,这天她将随着我一起回家,在家休息五天再返回学校参加高考。
路上,我想起第一次给女儿送饭的时候还是冰天雪地,现在却是骄阳似火了。禁不住感慨道,这条路按行程算,我已经跑了近千公里。给你送去的饭菜再加上偶尔带点水果、衣物什么的,按重量算也有近百公斤,至于流下的汗水就无法计算了!孩子你有什么感想吗?
女儿想了想说,老爸,你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我说,那当然是想听真话了。
她说,每当看见你,或是满脸霜花,或是一头蒸汽,浑身疲惫地站在我们教室门口的时候,我心里只是涌出一股股感动,却不怎么感激。
是吗?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她说,有人说,高考是走独木桥;也有人说,高考是过沼泽地。走独木桥也好,过沼泽地也罢,最好是一个人轻松地上路,而你和老妈含辛茹苦地为我做了那么多,就等于让我背上了你们沉甸甸的希望,无形中给我增加了很多压力。再说,学校伙食又那么好,根本不缺营养。
听了女儿的话,我立刻陷入了深思。
其实,女儿早就反对我们送饭。我们也知道,现在学校的食堂,都承包给了个人。承包者为了赚钱,都把食堂办成了饭店。只要你肯掏腰包,什么人间美味都应有尽有。何况,女儿自住宿以来,就选择了一种饮食《优选法》,和两个比较要好的女同学伙着吃。每顿钱花得不多,却都能吃上四个菜一个汤,是典型的国务院要求下基层干部的标准。论手艺,无论味道颜色,还是营养搭配,也都胜妻子一筹。然而,我们却仍一意孤行,义无返顾地把“送饭”进行了到底。
冷静想想,为了孩子考上大学,我们这些当家长的,做了多少这样费力不讨好,甚至是适得其反的傻事啊!
骗子敲门
刚给女儿送饭归来,门就被咚咚地敲响了。我左手拎起拖鞋,右手拿着皮鞋,欲换没换的当口,这姿势便被那声音,冰雕泥塑般地凝固住了,骇得我一动也不敢动。
水电费是上个星期六交的,亲友来访都事先电话预约,邻居又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历史的经验告诉我,此时能够敲响家门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推销员,一种是乞讨者。推销员,推销的十有八九是假冒伪劣商品,一搭话准上当;乞讨者,也大多数是假冒伪劣的穷人,有的日子过得比你还滋润呢,让你无法施舍。因为这些人的杀手锏都是“软磨硬泡”、“不屈不挠”,故此对付他们的惟一方法,就是上演三十六计中的“空城计”。屏住呼吸躲在屋里,不弄出丝毫的声响,给他们造成一种“无人”的错觉。这样,他们最多也就敲个十下二十下便渐渐失去了耐心,不得不到别的地方“发财”去了。
而这位却很特别。足足敲了有五、六分钟门。见没回应,又开始死乞百赖地按起了门铃。
我仍稳如泰山。心想,今天我也豁出去了,比一比看咱俩到底谁的忍耐力强。
不料,她却在门外说话了。
“大兄弟,你就把门开开吧,我知道你就躲在屋子里。我一不求你,二不借你,就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听声音,是个中年妇女。
我一琢磨,再继续藏下去已毫无价值,就把鞋换上了,揉了揉酸痛的胳膊,趴在猫眼儿问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她笑了,你看你这位大兄弟,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的,我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又能给你个大男人咋地了呢?你就把门开开吧!
再不开,自己也觉得有点不近人情了。于是,我把门打开一道一尺多宽的缝。还没等我反映过来,她就以迅雷闪电的速度从我的腋下钻进了屋。然后,可怜巴巴地说,我就耽误你三、五分钟,说完马上就走。
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就指着沙发对她说,那你就坐下慢慢说吧!
“你女儿是不是就要高考了?”她开门见山地问。
我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