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
几年前，有位老同事的儿子参加高考。事后，他身心俱疲一脸无奈地总结道：“什么叫做高考？高考就是把人推进高温炉里烘烤，家长和考生受的是同样的煎熬。”我最初体验到老同事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2004年春节的时候。距离春节尚有半个多月，一位小学时代的老同学就从几百公里之外给我打来了个电话。这位老同学的公子，正在北京某名牌大学读一年级。也就是说，他是个刚刚从高考的高温炉里挣扎出来的人。因为他知道我女儿今年也高考，就以一副“过来人”的老道口气，A、B、C、D，甲、乙、丙、丁地嘱咐我一番，如何做好孩子的后勤保障工作。继而，话锋一转，突然询问起我年夜饭都给孩子准备了些什么？
我说，如今这日子天天都像过年，吃得小皇帝、小公主们大多都营养过剩了，还用像咱们小时候那样，当爹当妈的大老早地就为他们张罗吗？
老同学说，我知道鱼啦、肉啦，甚至山珍海味什么的，如今一般的家庭也都不缺了。可我说一样东西你就不一定能准备，新鲜的鸡手你家里有吗？
我忍不住笑了，不就是鸡爪子吗？我家这位小公主对餐桌上所有的脑袋类、爪子类都不感兴趣，尤其对鸡爪子更是深恶痛绝，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弄得我们家都和鸡爪子彻底断绝关系十几年了。
老同学说，不管她过去怎样，今年年夜这顿饭你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吃，而且必须吃四只以上，冷冻的不算，还要现杀的。
我见他说得十分认真，也不得不认真起来。就很神秘地问他，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说道不成？
老同学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某地有个高考生，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一直在班级里名列前茅，就是屡试屡败连续六年名落孙山。六年呀，多么漫长的时光，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六年呢？即便是抗日战争，都快要看到胜利的曙光了。眼瞅着和他一起出生、一起入学的孩子，出国深造的出国深造，成家立业的成家立业，而他仍“高八”、“高九”一如既往不厌其烦地重读着，他父母那个急呀！不说整天像热锅上的蚂蚁吧，也终日忧心忡忡寝食不安。就在第七个年头的春节前夕，一个道士模样的长者不期而至，如此这般地跟他们交代一番就扬长而去了。他父母正一筹莫展呢，反正死马当活马治呗，便半信半疑地照着道士的话做了。嘿，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灵！那一年，这个孩子不仅榜上有了名，还弄了个县里的头名状元。
很快，这件事就不翼而飞了。原来那道士就是让这个孩子在年夜饭的时候，吃四只新杀的鸡爪子。鸡爪子历来就有“向上攀登、步步高升”的寓意。何况是屠宰不久精气尚存又吃在年夜，不是吉利上面又加吉利吗！所以，此事也就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很多考生的家长都纷纷效仿了。
我忍不住又笑了，你家贵公子进了“名牌”，一定也是吃了鸡爪子的缘故吧？
他说，是不是吃了鸡爪子的缘故我不敢肯定。不过，去年年夜饭他确实是吃了，而且在我的一再鼓励下一鼓作气吃了八只。世界上有些事不可强信也不可不信，尤其是年三十这天晚上，吃什么做什么决不能麻痹大意掉以轻心。咱们都是在一个环境、一个时代里成长起来的人，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吧？
我当然清楚。国人，特别是我们家乡那一带的人，自古就把年三十晚上看得非常神圣。这天，天还没彻底黑透，就人人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起来。不仅言谈举止要循规蹈矩不能越雷池半步，在饮食方面也有颇多的讲究。譬如：吃红烧鱼，就象征着日子要红红火火富富有余；吃生菜蘸酱，就意味当官的要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吃了包进饺子里的硬币，就暗示着该人要时来运转财源滚滚……等等。不管别人是怎样想的，我对这一套却丝毫不相信。我有个姐夫，自幼娇生惯养懒惰成性。在靠“工分”养家糊口的时代，人家一年挣3000多个他有时连1500都挣不上，生活之艰难不言而喻，害得我姐姐常常以泪洗面。这时，有人给我姐姐出了个主意，让年三十晚上给他包芹菜馅饺子吃。言之吃了芹菜馅的饺子，以后就是让他再懒惰下去都不容易。从此，我姐姐和我外甥媳妇年复一年前赴后继地包了近半个世纪的芹菜饺子，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都没间断过，可直到临终那天也没见他勤劳起来……
几十年的芹菜馅饺子都没能改变一个人的惰性，一顿鸡爪子怎能让人顺利度过高考关呢？我又不好意思拂了老同学的一片好心，就敷衍了几句就把电话撂了。
过小年那天，一帮朋友在饭店里聚餐。其中，有两个朋友的孩子都在大学里就读。读的虽不是什么“名牌”，也都是凭本事考的本科生。席间，他们也不约而同地向我传授了一番“高考家长须知”，有一条竟也是年夜饭让孩子吃鸡爪子。
我真没料到此种说法竟流传得如此之广，在不得不钦佩国人惊人的传播力的同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就准备把话题岔过去。
两个朋友都是政工干部出身，积累了一肚子做思想工作的经验，也炼就了一副斩钉截铁的伶牙俐齿。
他们哪里容得我逃脱。
一个说，为了孩子考上大学，有的家长不信佛的供起了菩萨，不信卦的抽起了签儿，甚至千里迢迢去寺庙里请“护身符”的也大有人在，咱们不就是让孩子吃几只鸡爪子吗？
另一个说，退一万步讲就算它不灵，还能给孩子增加一些营养呢！再说了，人家都吃就你不吃，孩子高考时一旦出了什么闪失，不是后悔一辈子吗？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我顿时哑口无言了。甚至感到，这顿年夜饭如果不给女儿弄几只新鲜的鸡爪子吃，不但对不起朋友的古道热肠，也有可能成为孩子的罪人。
于是，我当即答应了下来。
事后，我曾不止一次地反思过这件事。能让孩子顺利地考上大学，已经成了目前中国所有家长最大的欲望。如同宗教源于绝望一样，欲望过度也容易产生迷信，以求精神上的寄托。所以，一旦一种迷信的说法浮出水面，怀着同样心理的人，一部分就会推波助澜，一部分就会随波逐流。其实，这也是一切迷信活动之所以屡禁不止乃至愈演愈烈的主要原因。
我和我的同学及朋友均属于后者。
为了让鸡爪子新鲜再新鲜些，达到最佳的效果，我把买鸡的时间安排在了年三十的下午。
原以为买几只活鸡不说如囊中取物吧，到了农贸市场也可信手拈来。谁知道，从头至尾撒眸遍了所有的角角落落，连一根鸡毛都没找到。我心急如焚地敲开了市场管理所的门，想问问原由。
管理员愣愣地看了我一眼，都啥时候了你才想起买活鸡？早晨上市了好几百只，不到两个钟头就一抢而空了。
我说，真邪门了。按理说，这年头鸡肉也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了，怎么一下子竟成了抢手货了呢？
他说，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谣言，说是考生三十晚上吃了鸡爪子一考一个准。这些鸡大多数都让考生的家长买走了。
说着，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我一番，看样子你也是个考生的家长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呀！你实在要买的话，也只好到附近农村去碰碰运气了。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在奔赴乡村的雪路上，随着车轮的吱吱作响声，我禁不住想起了一桩事。十八年前，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妻子没有乳汁，邻居大嫂给了个偏方，说是喝几只芦花老母鸡熬的汤，保证奶水充足。也是这个季节，也是骑着自行车，我顶着刺骨的寒风一连跑了三个村庄才如愿以偿。没想到，十八年后我又重蹈了覆辙。唯心也好，唯物也罢，目的却是惊人的一致，都是为了女儿活得更好、更好地活着。不同的是，今天的村庄已非昔日的村庄。昔日那些村庄，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张，农村的节节败退，已永远消失在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里了。我拼命蹬了两个多小时，才隐隐约约闻到鸡鸣犬吠之声。
一番讨价还价后，我把鸡驮进门时已是万家灯火鞭炮齐鸣了。好在妻子手脚麻利厨艺精湛，时钟刚刚敲响12下，餐桌上终于飘起了鸡肉的馨香。
尽管我和妻子一连做了几天女儿的思想工作，面对四只黑不溜秋张牙舞爪的鸡爪子，她还是恐惧地皱起了眉头。我们又是一阵苦口婆心，她才咽药样象征性地在每只鸡爪子上啃了几口。
看着女儿痛苦的表情，我的心里也止不住有点儿酸。
其实，强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是很不道德的，哪怕这个人是你的亲生骨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女儿两只雪白细嫩的小手变成了乌黑枯槁的鸡手。
次日，我在给老同学和那两位朋友电话拜年的时候，也把自己的梦说了。三人竟都预谋好了似地，不约而同地惊呼道：好梦啊好梦！鸡爪子又称为凤爪，你女儿已经成凤了，今年一定高中。
我回答他们的也是同一句话，但愿如此吧！心里却想，每年的午夜饭不知有多少考生吃鸡爪子呢！假如这些人都能“高中”，那中国得增设多少所大学呀？
元宵节
过完正月初五，女儿就正式返回学校上课了。
我之所以用了“正式”两个字，是因为今年寒假期间女儿满打满算一共才在家里呆了10天。而在这10天里，她马不停蹄地完成了五、六十张16k纸的作业题，从头到尾地温习了三、四本教科书。除了年三十晚上看了一场《春节晚会》，年初一下午在网上跟同学聊了几个小时天外，几乎把所有醒着的时间都扔进那一大堆英文、汉语和阿拉伯数字里了。换一句话也就是说，所谓的寒假，只不过是把课堂从学校挪到了家里而已。有人说，目前，整个世界中国的孩子活得最累，实际面临高考的孩子更是累上加累。试问地球上所有的国家和地区，哪个地方的学生只放10天寒假？更何况这10天仍埋在书本里连喘息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我一边帮助女儿收拾行囊，一边抱怨，你们学校也真是的，高三学习再紧张，也该让学生在家里过完元宵节呀！按照国家规定，北方学生的寒假是不能低于45天啊！
女儿说，高考时间不是提前了吗？我们校长说也要让我们提前进入高三下学期。对了，老爸你要不提这个茬我差点忘了，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反复强调，这件事谁也不能泄露出去，你可千万不能到外面说呀！
是吗！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女儿。
可能，一是怕别的学校知道了纷纷效仿，二是怕主管部门知道了挨批评吧？女儿说。
我想说，你们这位校长也真够愚蠢的了，世界上再严实的墙都没有不透风的，近千名学生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地开进校园，怎能瞒得住呢？可又一想也真够难为他了，为了提高学校的升学率，竟然做起了小偷的勾当。稍不慎，既要担当起兄弟学校不仁不义的骂名，又要冒着违反纪律通报批评甚至给个什么处分的危险。过去，人们只是说，家有考生，家长如履薄冰。实际，考生学校的领导，何止走在薄冰上，简直是在走钢丝啊！
女儿临上公交车前，我问她，元宵节能放假吗？
她说，肯定能！校长在大会上说了，保证让同学们回家过个元宵夜，大概是那天中午就能到家！
有了女儿这句话，我心里还敞亮了一些。
其实，在一年五六个传统节日里，元宵节算不上是最重要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居住的这座城市却非常奇怪，其他不管什么节日，哪怕是万民同庆的新春佳节，夜里大街小巷也和平常一样杳无人迹，如果不偶尔从楼区里传出几阵鞭炮声，仍如一座死城。而元宵节却不同了，人们似乎一年到头卯足了劲儿，就是要好好过过这个夜晚。
春节刚过，不仅各家各户就开始筹备——买烟花、买灯笼、买元宵、买盛装……忙得不亦乐乎，也成了各个机关厂矿的首要工作。嗤嗤啦啦用钢筋焊制彩灯声、滴滴答答排练秧歌的唢呐声、叽叽喳喳三五成群商量谜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到正月十四，广场周围的路都齐刷刷地站满了警察，任你是消防车、救护车，也要绕道而行，无条件地给运送灯笼的卡车让路。元宵之夜就更了不得了，广场上人山人海载歌载舞，彩灯怒放争奇斗艳，一声声礼炮，一挂挂礼花，久久地震撼着冰封的大地，缤纷着寒冷的夜空……
所以，有人说，这座城市一年只活这一个夜晚。
所以，有些游子，往往只有在这个时候赶回家。
因为女儿临走时留下了那句话，我们正月十五一大早就开始了忙活。妻子采购了她喜欢的菜肴和元宵，我也买来了她喜欢的蜡烛灯笼，准备吃完晚饭后，一家三口就高高兴兴地到广场玩一玩，也让她轻松一下。
可是，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仍不见女儿的踪影，我连续往她们寝室里打了十几次电话也没有人接。我不知女儿上哪里去了？学校到底放没放假？就心急如焚地把电话打到了校长办公室。接电话的正是校长。他说，我们又决定不放假了。也许你还不知道吧？咱们正月初六开学还藏藏掖掖担惊受怕的呢，市里其他几所省重点学校的高三学生，正月初三就正式上课了。本来就让人家拉下了三天，还哪有心思放假过什么元宵节呀！为了孩子和学校的未来，希望你能谅解。说完，就把电话撂了。
事已至此，不谅解又能怎样呢？
我痴呆呆地在客厅里坐了很久。突然，想起了“破镜重圆”的故事来。
传说，隋代陈后主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妹妹，被他封为乐昌公主后，又许配给了太子舍人徐德言为妻。徐德言远见卓识，知道陈后主奢侈无度政治腐败，距离灭亡的那天不会远。有一日，他眼含热泪对妻子说，以你的才貌，亡国后必入权贵之家，那时我们夫妻该如何相见呢？于是，二人商量，打破一面铜镜，各留一半。并约定一旦国亡家破两人离散，就在正月十五那天到卖铜镜的街市，以此为凭互相探访。时隔不久，隋文帝果然把陈后主灭了。乐昌公主呢，也落到了越国公杨素家。知道这个消息后，徐德言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于正月十五日到集市上寻妻。终于，发现了妻子派人带来的半个铜镜。徐德言将破镜重圆，又在上面提了一首诗。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乐昌公主见诗后，泣不成声悲痛欲绝。此事被杨素知晓，尽管杨素也十分喜欢乐昌公主，但仍被他们真挚的爱情深深打动，便立马召来徐德言让他们夫妻团圆了。
回味着这个遥远的故事，我禁不住浮想联翩。古时候，封建权贵还能忍痛割爱令一对儿红颜知己于元宵之夜团圆；而现在，高考却迫使多少父母和子女在元宵节里不能欢聚啊！
有人说，节日是孩子的。此话一点不假，没有孩子在身边，再美好的节日也索然无味。
我和妻子草草地吃了几个元宵就睡觉了。
大约23点，女儿上完晚自习给我们来了个电话。
我说，外面灯火辉煌礼花灿烂，你们能学下去吗？
女儿说，学啥呀？有的同学想家都想哭了，连晚饭都没吃！不过我还行，吃了一碗元宵，还做了好几道数学题。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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