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诚龙
小妹自老家来,带来一塑料袋的茶叶,茶叶乌青,轻卷如索,这怕是老家最好的茶叶了吧。小妹经常是出白菜带些白菜来,收红薯捎些红薯来,而每年必定有的,是送茶叶,这些,我却常常辜负了。小妹新年之茶叶送来了,而去年的茶叶我可能还没有动。前年吧,她送来茶叶,足雨前茶,她替我往柜子里放,却看到上年的茶叶还是原封,她的脸色便有点发白,去年就没送了。今年又送了来,不是春上送的,不是炎夏送的,是在这个由秋转冬的乍寒还暖的时节,小妹背了一麻袋红薯,兜了一布袋糯米,还有一大包茶叶。我说有茶,用不着送,把茶叶卖了,多少可变个现钱。小妹许久不做声,末了才说:茶卖不出去。原先能卖点茶给孩子交学费的,这几年越来越不好卖,今年一斤也卖不出去。反正吃不完,就带了些来。
小妹还在摘茶挣学费吗?小妹上了七八年学,都是自己挣的学费,读到初二,她到底是不想读书了,对父亲说了狠话,“我再也不想摘茶了。”父亲挺高兴的,虽然不用为小妹出钱读书,但小妹不读书了,这钱自然就凭空多了出来,而且家里也多了个做活的帮手,父亲说:不读就不读,回家扯猪草。不只小妹,还有两个姐姐,都是自个儿挣学费,她们不是摘茶叶,就是卖冰棒,不是挖蕨根,就是采野果,摘一篮子茶叶,父亲给记在簿子上,抵一角钱,父亲说:这是你的学费。我是例外,我不去摘茶采果钓青蛙卖,父亲也给我交学费。父亲很重男轻女,我是凭借这种从姐妹们那里移夺过来的偏爱,使我从彼时到如今都较她们生活得好些。
我也曾摘过茶叶,清明前后,一大清早,臂弯里挎只小竹篮,揉着惺忪的眼,爬到屋背后的田谷坳,小雨霏霏,湿人衣衫,冷得人直打寒战,纵使晴明无雨色,人山深处亦沾衣,一个清早下来,篮中茶叶无多,喷嚏却是连连,五指僵硬如木,夹筷子不牢。我现在常听采茶歌调,歌声轻快,采茶似乎是娱乐。曲者歌者到底不是劳动群众。小妹在采茶碰到过几次青鞭蛇,把她吓怕了,至今见绳还怕。每到春末夏初,供销社上村收购,一个阳春下来,全家茶上的收入不过十几二十块。金银花的价格要高些,我特别爱去摘金银花,金银花香,好看,摘一篮子,手是香的,裤上面有蜂有蝶逐脚舞翩跹,但满满摘了一篮,到头来,不曾盈手,也卖不到几个钱,而金银花一旦泡茶,香味是怎么也不出了,现在,我喝着买来的金银花茶,也啜不出什么味来,甚或有之,也足苦味。乡村里的事情,看上去可以当歌唱当诗写,而其究竟,底蕴都有些苦。
母亲是用菜锅炒茶叶的,菜锅里炒的茶叶并不带油,我家的菜里头都难得有油,茶里头怎么能有油啊。母亲炒茶,多在半夜里,母亲要半夜才有空,她点着煤油灯,烧着柴火,把菜锅涮一下,把茶叶倒入锅中,青青翠翠的茶叶烙在发红的菜锅里,噬噬作响,茶香与热气齐逸,火声与炒声同鸣,万籁俱寂,偶尔有一两声狗吠。常在这样的夜里,我半夜醒来,看到母亲被火光映红了的脸,脸色疲惫而沉静。母亲什么时候都比我能忍,我受点累受点苦,常常要无端发作。母亲不戴手套,她的手套是那些老茧,她把手伸进菜锅里揉啊揉,直接在锅里揉,茶叶便容易出汁,也易于成形。母亲曾叫我揉过,我却偷懒,用筷子搅,我的手哪能在火锅上烙?就算焐在热烫的茶叶间,也是闷热无法承受。茶叶那么内敛如条索,也是母亲在火锅里揉的,而终究,母亲揉的茶叶卖不起价卖不出去是常事,老家的茶叶从来就没有有名过。
把上了等级的茶都卖了,那次品等外品卖不脱的茶,母亲把它留在竹罐里,这是些老叶子茶,立夏之后摘的,摘下来时茶叶都是老青转蓝了,再炒它也不敛卷,茶叶阔大有耳朵大,那叶把有小竹签粗,这茶苦,还涩舌。闻一多先生有诗:“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一壶苦茶确乎是我家的别一种粮食,我家年年养猪,除非过年,能留下半腿肉,其余的都是卖了的,青黄时节断顿是季节性的,而菜里断油是长年性的,有米无菜也很经常。为了下饭啊,母亲就烧壶开水,抓一大把茶,这成了送饭的汤菜,茶浓茶苦,浓苦也是一种味,比白开水淘饭要好,长年累月,口里淡出鸟来,而苦茶也能激活味蕾,使味蕾积极主动地参与食物循环全过程。如我,大半时候是有菜下饭的,再怎么的,母亲也会给我在坛子里寻根酸辣椒或萝卜皮来,而母亲父亲却是浓茶当菜汤。我极少仅以茶下饭,但若到生病,医生说不能吃咸辣,母亲给我疗病又疗饥的办法便是:泡一壶浓茶和饭吃,小病小恙的,倒也常常一吃就好。
我已出了乡村,喝的茶大都是香茶甜茶,有时也吃苦茶,但苦茶与老家的茶相比是一种很“富贵”的苦,那种粗糙的老叶子茶,只有姐妹们还在喝着。姐妹们的苦,还是那老叶子茶的苦吗?我泡上了一杯茶,小妹送的,捻一小撮,置玻璃杯中,冲入沸水,热气蒸腾,敛卷的茶叶在滚烫的开水中打着旋,渐渐舒展,还原成了乡下茶树上茶叶的原形,上浮,又下沉,一叶一叶,如同一缕一缕乡愁,浮上脑际,又沉潜心底,沉潜于心底的岁月往事与乡间情事是一种什么滋味呢?现在被都市里头的各种滋味搅杂了,一口一口抿着乡下老茶,竟然莫辨其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