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西田是奉行礼制之人,也信奉星相之说,古代兵家交战,若出师折旗便是大忌,今者他刚刚接过会位,会旗便被人砍倒,如此的藐视他,还差点出了人命,他简直不能容忍?
陶西田来到老人身旁,轻轻扶了扶他作了抚慰,随之便查问:“何人所为?”人们都不敢说,只有吴有才跟他出来现在身后,他怕陶西田问出是他儿子所为不了了之,乘机插进来转换话题,说:“大会长,何人所为可让江老山去查,现在要紧的是此人太狂妄了,如此下去怎么得了,必须立即处治,杀一儆百,但怎么处治就看你这一会之主了,请你表个态吧,也好让江老山行事”陶西田不明就里,又正在气头上,便没多想,反问道:“你说怎么处治?”这正中了吴有才的下怀,他小题大做,说:“会上这面旗帜从规格到标识都老祖宗定制的,它显示了我田园会的神圣,也见证着先祖的功徳,现在此人砍倒会旗,就是灭我会威,诋毁宗圣,就得按五束之规从重处治。”陶西田也想给自己立威,虽然这前清秀才令他不悦,可现在他说的却不无道理,于是他对会上掌管法度的主事下令:“江老山,请你带人速査,查到了按五束之规从重处治。”
陶西田这一令出可让场上人傻眼了。
外人不知道,桃花营人可是清楚,这会规中的五束是森严之规,谓之忤逆不孝者束,公然毁辱宗圣者束,****乱常者者束,为匪为盗者束,大烟种贩者束。束者缚也,轻则先鞭杖,后游乡,再关押,重则用竹篙捆绑插河处死。前清嘉庆年间,在上桃花营的青山坳,白族人的一位鳏夫给红族人一大户人家帮工,与老爷的二房勾搭成奸,族上投诉到会上,结果会上按五束之规,将奸夫****用竹篙绑着双双插进了桃花河里。又有,在十年前的光绪年间,下桃花营一户姓陈的人家婆媳吵架,媳妇尤氏在公婆面前砸了一个碗,公婆受不了这个气,说在她面前砸碗就是打她,公婆投到族上要法办儿媳,尤氏娘家有点财势,便扬言,说如果动了他尤氏女儿一根毫毛,就要将你陈家祠堂拆掉一角,陈氏族上受不了这个辱,结果他们以会上为靠山,搬出五束之规也将尤氏女人捆绑插了河。现在陶家小少爷砍倒会旗本是孩童贪玩方面的小过错,算不得什么违反会规的大事,可是吴有才用心险恶,借此小题大做,给论成了公然毁辱宗圣的大罪。又有了这道令,这小少爷可就栽了。
当下江老山领命而去,陶西田初掌会务历练不足,也没感觉出他对此事的处置有什么不妥,下令以后便返往大厅去待客,以免失他地主之谊。这时陶府管家也就是小少爷所说的马父梁满福赶了上来,他一把拉住陶西田小声进言:“大少爷,你刚才所令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为何?”梁满福反问:“你知道砍倒会旗的人是谁吗?”“谁?”梁满福告诉他:“不是别人,就是咱家小少爷。”“啊?”陶西田大吃一惊,可他不明白,问:“小少爷砍倒会旗做啥?”梁满福说:“小少爷贪玩,平时与一帮放牛的娃崽总凑在一起,玩迷藏,放风筝,用弹弓打鸟,多了,今天这帮娃崽都把牛拴在对面的山坡上赶来看戏,戏还没唱他们就在这坪里比放风筝,有几只风筝绞在了一起,有一只还栽下来与会旗相扭下不来,他们也爬了杆子去摘,可能旗杆太高没能摘下,于是小少爷就把旗杆砍倒了。”
眼见就要因自己的下令重罪处治儿子,陶西田的心绞痛起来,他责备梁满福:“你是管家,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何不予阻拦?为何不早说?”梁满福很委屈,但他还是想把事情解释清楚,说:“我为唱戏搭台子的事忙去了,当时不在场,我也是刚刚回来听议论这事的人说的。”“唱戏有祠堂里现成的戏楼子,还搭什么台子,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梁满福再解释:“原来我也想就用祠堂里现成的戏楼子,但是今天的庆典场面太大,桃花营上上下下的人都来了,祠堂里容纳不了,再说女人不能进祠堂,可赶来看戏的人男男女女都有,今天又是你的大喜事,不能让人有怨言,人家拖儿带女的赶来了,把她们凉在外面也不好,故就准备在大门口搭台子,让里里外外的人都能看,只是我没能派人把小少爷照管好,请大少爷责罚。”听得梁满福这一说,陶西田知道委屈他了,便不再怪他,并问道:“这亊麻烦了,你看咋办?”梁满福想得简单,说:“一根旗杆算得了什么,砍倒了再立起来便是,老人受了伤则给他治愈,也不算什么,现在江老山尚未走远,你赶紧派人让他作罢得了,不然兴师动众的小少爷性命休矣。”
陶西田何尝不想放过小少爷,可是这事现在已被吴有才论成了违反祖制会规的大事,他正想要废掉会上的法度,如果自己的既出之令因私而废,则正中了吴有才的下怀,以后会上的祖制会规便再也不会管用了。而废掉祖制会规陶家的基业就垮了,愧对祖宗啊。几经权衡,陶西田不得不摇头:“不行啊。”
见少爷摇头,梁管家知道事情真的麻烦了,便不再烦他,私下找人去了,陶西田则无奈地回了祠堂。
此刻小少爷正在田野上撒欢,在蹦着跳着地和二伢子放飞那只“绿蝴蝶”。然而江老山找上门来了,他先对小少爷言明得罪,随后告之他的犯事将他带了回来。
在大厅,江老山把小少爷带到陶西田面前复命:“会长,砍旗之人已查明,并受命带来,作何处治请你明示”
江老山本是陶永执掌会政时期所倚重的得力之人。在桃花营,人们称陶永坐镇会位就像老爷坐在太师椅上,后有靠背,前有左右扶手,四平八稳,而靠背和左右扶手就是他的得力三山。何为三山?那就是田租总管顾曲山,文案主事关少山,法度掌管江老山。对顾曲山陶永倚之为靠背,十分的信任。而顾曲山本身是红族人,每年能从会产中分得可观的红利,对陶家既感恩又忠心耿耿,他又头脑精明,办事能干,将会上赖之以生存和发展的田租收放掌管得有头有理,收益丰盛,深得陶永倚重。对关少山和江老山陶永则倚之为左右手。关少山也是红族人,掌管会上文案,对会史收录、会产契据经管、会上收益和用度的建账建册等一应文案事务,经办得清清楚楚,陶永对他既尊重又信任。江老山掌管会上法度,平时协助陶永纠察违规毫不含糊,为桃花营的保境安民出了大力,陶永也很看重他,让他一直担当此任。因为他是白族人,对会产不能参与分红,为了笼络他,陶永让会上给付了他比一般主管要高出一半多的薪金,因此他也一直对得罪人的法度掌管之事不遗余力。
然而这一次江老山却受到了吴有才的利诱,就在两天前他过生日,吴有才送了他八十块银洋的厚礼,要知道这份厚礼可是能籴上十多石谷子的。吴有才与陶家分庭抗礼的事他清楚,因此对这份厚礼的用意他也心里明白。当时吴有才提出,说两天后在陶家会位传承的庆典中他要说说事,希望他跟他一步。江老山答应了,只是事到临头他无法面对老会长,因而在庆典场上他没有跟风出头,但是对陶家小少爷的犯事,他则不露声色的偏向了吴有才,并且在心里他也想废除对会产红利的红族人和白族人之分,因此现在他对身处两难中的陶家没作半点私下遮掩,公然把小少爷带到了大庭广众之下,甚至在明知陶西田为难的当中,还当着所有宾客和会众的面,让陶西田作处治明示。
此刻的陶西田心如刀绞,但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当众而废既出之令,他痛苦地把头别过去,挥挥手明示:“先把他绑起来,投牢。”于是江老山当即拿来绳索将小少爷绑了,随即便投到了祖祠牢里。
现在陶家祖祠里有两场戏,一场是为庆典唱的大戏,对这场戏人人欢愉,人们巴不得它早点开唱开开眼荤。另一场戏则是如何处治陶家小少爷的戏,对这场戏有人欢笑有人愁,欢笑的人在盯着陶西田,看他如何处治自己的儿子,愁苦的人当然是陶西田和所有的陶家人,不想办法周全,小少爷便有被处死之灾,因此他们有刮肉之痛。
一会儿大戏开唱了,首先唱的是三毛箭打鸟,这戏不长,说的是年轻猎手三毛箭射中一只鸟,那鸟带箭落入一女子院落,三毛箭追鸟入院,从而发生爱情故事。这戏反映的是山乡儿女纯真的生活情趣,陶西田并非老朽,他有血有肉有情感,讲讲生活方面的情趣应该未尝不可,因此他点了这出戏。然而这戏刚刚唱完,苏景,桂八爷,定山豹子,江老山等人便大放厥词,说这戏太伤风化,接下来的刘海砍樵不能再唱了。乘着几位共鸣者的躁动,阴秀才吴有才借机发难,吴有才说:“这娘娘戏是有些伤风化,新会长不是一再申令咱田园会要遵规守制吗?那就唱一出浑泪斩马谡的戏吧,各位长老,你们意下如何?”
三国故事流传甚广,读了书的人自然知道不少,挥泪斩马谡说的是诸葛亮伐魏,马谡立下军令状请守街亭,结果街亭失守,造成蜀军被迫撤退,诸葛亮本器重马谡,但为了严肃军纪,他不得不挥泪将马谡斩了。现在吴有才点这出戏,其用意无非是影射陶西田,儿子犯了五束之规,看你能不能像诸葛亮挥泪斩爱将一样处治自己的儿子。这阴秀才太歹毒了,顾曲山、关少山、护卫队长周友根等陶家亲信纷纷站了出来表示反对,关少山还直言,说:“吴秀才,你不要这样损,陶少爷犯事是一回事,新老会长的交接庆典又是一回事,你不要在唱戏上做文章,让人伤心。”关少山这样说得到了几位会上长老的认同,最后他们还是尊主,请陶西田另点。此刻的陶西田倒在一把躺椅上痛苦万分,哪还有心事点戏,他挥挥手,说:“唱完四郎探母就散场吧。”
吴有才点的戏虽然不用陶西田出言便由会上几位长老们顶了回去,但在言语间陶西田又被这阴秀才狠狠的将了一军,他不敢想象,唱完这出戏以后就得由他来唱处治自己儿子的另一场戏,这戏最后会怎样收场。
大戏接着在唱,唱的自然是四郎探母。这出戏说的是杨家将中的四郎杨宗保因抗辽身陷敌国和辗转回乡探母的故事,戏唱得凄切动人,看戏的人们都为四郎的报国之心思母之情所打动。这天前来看戏的人又老幼妇孺无一不有,陶府管家梁满福原准备在祠堂门口搭台子,让所有的人都能看上戏,可是因为出了小少爷的砍倒会旗之事,他正暗中找人解围,便无心再去搭台子了,因此戏就还是在祠堂里面唱,但这样一来,一大帮拖儿带女的妇孺便被拒之门外了。她们不甘心,可又没奈何,谁叫她们不是大老爷们。不过祠堂进门的楼层就是戏楼子,戏在里面唱,外面也能听,只是不能目睹那些旦角小生演唱中的会形会色,心中不无遗憾。
戏又唱了一阵,剧情进入到四郎从遥远的北邦辗转归来扑倒母亲怀抱的情形,唱腔中那血肉相连的母子之情深切动人,感染了祠堂的爷们,也感染了在外面听戏的妇孺母亲,有的母子竟紧紧依偎,好像她们听的不是戏,而是自己的幼子在呼唤她们这些母亲,引得她们也生出骨肉难分之情。
在这些女人中有一位贵夫人格外凄切动容,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田园会一会之主陶西田的妻子,也就是陶家小少爷的生身母亲陶窦氏。她可不是来听戏的,她要看戏可以把戏班子请进他们陶府,想看哪出点哪出,她是听下人来报,说她的心肝宝贝儿子犯了砍倒会旗的事,被绑起来投进了祖祠大牢,听说还要按重罪处治他,可能要用竹篙绑起来插河处死。她急了,她伤心欲绝的向祖祠赶了来,要与那些老夫子理论,要见儿子。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到的,也许是她看到这么多女人被拒之门外,她也是女人,不便突出一色,便让下人进去通报,自己在外面暂作等候。现在她也被剧情感染,思子之情更加痛切,她再也受不了了,她要保护儿子,决不能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利用什么祖制会规夺去她的儿子,因此她豁出去了,什么女人不能进祠堂,她全不顾了。她哇的一声哭号起来,随即带着女佣闯了进去。她边闯边撕声裂肺的哭嚎:“我的儿呀——你犯了甚么王法,要受牢狱之灾——,儿呀,为娘来了,要死我和你一起死——儿呀你在哪里,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