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窦氏闯进了祠堂,在她的引动下外面的女人了都一涌而入跟着闯了进来。“反了,反了。”会上长老,各族氏头人和许多夫子们一齐惊呼起来,他们纷纷走向陶西田,质问:大会长,女人是不能进祠堂的,你的内人如此放肆,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呀。吴有才此刻更是按奈不住,揭起陶西田的短来:“大会长,这祖祠既是你陶家的祖祠,也是田园会万众的祖祠,可现在都成了你女人随便出进的马桶房了。十几年前你的相好刘桂子为了你闯进了这祖祠,今天你的内人为了保儿子又闯进了这祖祠,这里已经不是圣洁之地,田园会不能要,另立会祠吧。”
另立会祠意味着另立会主,这阴秀才的非份之心坦露无遗,这激怒了老会长。今天的传承庆典本来就要圆满成功,没想到自己的孙子偏偏在这当儿下犯下砍旗之事,给陶家带来侮辱,他痛心疾首,他又已下传会位,不便再出面指手画脚,只好让儿子去面对。但现在这阴秀才再次发难并危及到陶家三百年基业的延续,他则不能再沉默了。他奋然而出:“吴有才,你这话是甚么意思?莫非是司马昭之心?是的,十几年前刘家女儿刘桂子是因为与我儿子的事闯了这祖祠,可是我陶家并没有纵容,一顿鞭子维护了祖规,这就彰显了祖祠的圣洁,今天我的儿媳为了孙子又闯进了祖祠,我陶家同样不会姑息,祖宗的神圣依然会彰显,这里依然是圣洁的,反倒是你污辱我祖祠是女人的马桶房,你的心是何等的肮脏,还另立会祠,你是不是对会权会位有非份之想,嗯?”老会长余威仍在,他这么一震怒,总算稳住了陶家的阵脚。
当然他也不得不表示公正,他在心里说:儿媳呀,为了陶家三百年留传下来的基业,为父只能让你吃苦了。他横下心发出厉吼:“来人,把这不遵礼规的女人给我吊起来,皮鞭伺候。”立马会上护丁拿来绳索将陶窦氏捆了,随即又吊在了戏楼子前沿挂灯笼的铁钩上,那情形就像一个吊起来的冬瓜,荡来荡去的打着卷儿,在打转中接着就对她抽起了皮鞭。
陶窦氏贵为陶府的少奶奶,现在她丈夫又做了田园会万众的会长,她更是成了贵夫人,受此鞭杖对她来说实在是奇耻大辱。但是刚才吴有才的话她也听到了,她知道公爹是被逼的,怨不得他。她又是烈女,便任凭抽打,咬住牙根一声不吭。
行鞭的护丁知道老会长下令是为了会上法度,是迫不得已,看看陶夫人脸上已有血肉之伤,他不忍心再抽,十几鞭子以后便把她放了下来。
这时吴有才又冒出来了,他怕这女人把她小少爷夺了出去,便要赶她走。这会儿陶夫人可有话说了,她唾了一口血痰,昂起头,说:“我闯了你们的祠堂,吊也吊了,鞭子也抽了,这就罚过了,再要赶我走,怕是太过份了吧,我闯祠堂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要见我儿子吗,你们也都是母亲肚里十月怀胎下来的,母子连心呐,现在我要见我儿子,请你们把他放出来,不放我就死在这里了。”这要求并不过份,得到了几位会上长老的应允,于是陶西田发话:“把犯事人带来。”
楼子上的戏早已停了,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把心神投注到了陶夫人闯祠堂这件事上。众目之下小少爷被从祖祠牢里带了出来,他仍被五花大绑的捆着,来到母亲面前,小少爷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随即扑倒在母亲怀里,陶夫人伤心至极,连忙一把抱住了小儿,又是抚摸又是哭泣。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来对堂前的老爷们说:“感谢各位爷们,其中也包括我的公爹,我的夫君,感谢你们怜惜了我们的母子之情。不过在这里我要问问你们,古来王法不对孺子,你们的规矩虽然太过严厉,但为了桃花营的安宁,你们用它来治治那些违规违法之人也许是必要的,可是用来针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儿,这公道吗?”
陶夫人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虽然是在闺中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她从小熟读诗书,明理通达,是个贤淑女子。在今天她和儿子的这些事情上,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和公爹左右为难,他们是桃花营的头人,也是陶家基业的传人,一方面要顾及这些个会规祖制,一方面又是自己的亲情,他们夹在中间不好说话,而她不过一妇人,没有什么左右为难的,为了儿子,她可大起胆来公道说话,因此刚才这一言语,问得堂前的爷们都不好说话了,他们一个个都缄默起来了。然而那个用心险恶的阴秀才又一次显露了出来,他打破堂前的宁静,说:“好啊,王法不对孺子,那就是说咱们田园会上的祖制会规对你儿子是个例外,是啵?不过我知道的古来只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夫君是本会万众之主,如果他肯答应对你儿子例外,那我们还有什么说的,你去问问他,请他答应吧。”在吴有才的挑动下,他先前串通好了的苏氏头人苏景,王氏头人桂八爷,李氏头人定山豹子等人,这回没再当缩头乌龟,他们一齐帮腔,要陶夫人去问陶西田,让他破例放他儿子一马。
吴有才好阴险,他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看你陶家是要会规会位还要是儿子。不过他希望他们要儿子,因为处死他儿子在实质上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他也相信陶西田不敢以自己唯一的儿子来给自己立威,如果他答应放过他儿子,那么日后在田园会里什么祖制,什么会位世传,统统可以推倒重来,到那时这会位这巨额会产的执掌就可群雄逐鹿了。如果陶西田不愿答应,那他则只好对不起了,你陶家有威有权,当年你们是怎样对待我的,今天我就要你们加倍的来偿还。
陶西田当然明白吴有才的用心,只是他被逼到了刀尖上,当着这么多会务要人的面,他不能因私废公。想想陶家祖宗开天辟地创立基业的不易,想想历代宗亲敬业操守,三百年来将基业一直传留到今的艰难,他宁可失去儿子承担刮肉之痛,也决不能让祖传基业毁于一旦。他狠狠心,对吴有才也是对会上众人说:“不用我内人问我,作为一会之主,我不会开先河答应这种例外,不过站在我内人的角度上讲,她的话并没有说错,我儿子年幼不懂事,只是个玩童,他并没有诋毁辱没宗圣的故意,但即便是这样,我也不能例外,在商代文王拘于羑里,当时的文王还只是西伯候,有传言说西伯候精于八卦神算,纣王为了试探他,将前来探望他的儿子伯邑考杀了,并用其肉身做成丸子让他吃下,看他到底有没有神算,西伯候已算出这丸子是用他儿子的肉身做的,虎毒不食儿,这丸子他怎么能吃呢。但是为了他的兴周大业他必须装蒜,于是忍痛把这丸了吃了。现在为了维护我田园会上祖制会规的尊严和神圣,为了桃花营长久的安宁和兴盛,我愿效仿文王忍痛之食。不过我不用装蒜,我要明明白白的以屈丧儿子为代价来以儆效尤,谁也别想从这里打开缺口来打我会权会产的主意。”
“哟,大会长真是铁面无私,让人刮目呀,”吴有才步步紧逼的跟了上来,说,“不过光是口里说得梆梆响,没来点实际,怕还是难以令人信服,贵少爷犯的是毁辱宗圣的大罪,你也已发令按五束之规从重处治,既如此,那就要用竹篙绑起来插进桃花河里,铁面包公,请你行令吧。”
吴有才如此露骨,其本意是要逼陶西田在骨肉分离面前软服,然而这引起了陶夫人的更加伤心,她悲悲切切的大哭大嚎:“吴大老爷,你要绑把我也一同绑了,母子不可分离,要死一起死,如果单单绑我儿子,那我就和你拼了。”陶夫人刚烈,为了保住儿子她什么也不顾了,哭着说着就抱起被捆绑着的儿子逼近了吴有才,并揪住了他的马褂,准备和他拼命。
“翻天了!翻天了!”吴有才立起身举拳大呼,“陶家女人闹祠堂了,无法无天了,大老爷们,田园会就此散了吧,散了吧——”
吴有才这一呼,大厅里顿时乱了起来,桂八爷定山豹子还煽动白族会众起哄,他们一齐高喊:散掉田园会!把会产分了!散了——分了——
如此一来,同情陶家的顾曲山,关少山及其他长老们都不好说话了。陶西田则流下了两行热泪,他知道他陶家骨肉分离的时候到了,他从座椅上起身立了起来,先向大厅压压手,高喊:“会友们,乡亲们,请你们静下来,吴秀才不是要我说话吗,那我现在就说。”听得会长这么说,大家静了下来。陶西田接着说:“我内人一时冲动,有失礼规,有失妇道,我自会处治,但也请大家理解她母子分离的刮肉之痛。现在我发布三条指令,一,请护卫队执行,将我内人和儿子拉入地坪正中示众,不得让她再有冲动之举。二,江老山听令,日落之前,按五束之规送犯事人上路。三,有谁再敢起哄闹事,按五束之规从重处治,该下桃花河的与今天的犯事人同等。我令既出,请照此执行。”
哇——听得此令,陶家母子抱头嚎哭起来,“儿呀,我的心肝呀,你这么小就要离开娘,我也不想活了,我们孤儿寡母在阴曹地府相依为命吧,儿呀,我可怜的儿呀,儿呀……”那悲切之声忧伤哀恸,像冤魂,像幽灵,像乌云,把整个祖祠都弥漫了,笼罩了。与此同时,护卫队把陶家母子架到了祠内地坪的中央示众,孤零零的显得弱小,显得无助。
然而,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除了吴有才等人,大厅里的爷们一片哗然,以关少山顾曲山为头的一班会众纷纷单膝跪地,向陶西田求保,还有一些贫苦之人曾深受陶家恩泽,为了报恩甚至愿以自己的儿子替小少爷顶替一命。
按说古代军中斩将,众将求饶尚可免死,现在会众求保,陶西田可以顺坡下驴。然而今日之势他已无退路,因此尽管他心里在滴血,尽管有会众为儿子保命,可是他不能为情所动。看来这两难之围谁也解不了了,陶西田因此瘫倒在座椅上,全身心沉浸在昏昏噩噩的悲哀之中。
“八卦算命,铁嘴说定,说不准不取分文,易学传经啰——”陶西田在昏噩中听得有人这样唱诺,他感到稀奇,怎么,他的就任典礼尽出怪事,儿子犯了事现在要骨肉分离,这里不是闹市,怎么又来了一位算卦的?既然如此,那他倒要看看此为何人,于是他睁开眼睛,将目光投向了前庭。
大门口一位游学方士正向祠堂里走来,他仍是边走边唱:“八卦算命,铁嘴说定,说不准不取分文,易学传经啰——”……。此时祠堂里人们正处在悲切沉寂之中,对游学方士的唱诺无人理会。方士到了祠内地坪里,看到一对母子在地坪中央孤零零的相拥哀泣,便停住脚步,也没再唱诺了,他看看这整个祠堂的一派肃杀之气,又看看这对母子中被五花大绑着的小儿,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走近小儿,俯身对小儿端详了一番,还用衣袖抹了抹他脸上的泪水。突然,他站起来大笑:“哈哈——哈恰,哈哈——哈哈,……”
有了这与气氛极不相投的放声大笑,陶西田和大厅里的人们都被吸引了,大家循声望去,只见方士手执一顶游方布牌牌,身着道服,一身素白,连那布牌牌也是白的,在道服的前胸后背和布牌牌上,还印染了一个硕大的八卦图形,白底起黑,格外醒目,让人们一看便知他是易家传人。不过这方士并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鹤发童颜的老者,而是中年人,并且面带风尘,看上去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游人。
方士向陶西田这边走来,这使陶西田对他看得更仔细了,他发现,此人在他的脖颈和前额有两处细微的伤痕。陶西田慧眼识珠,他感觉此人不像是江湖中人,倒是像个有阅力又有过历难的壮土,他不早来晚不来,偏偏在他陶家历难的时候赶了来,这是偶然的吗?刚才他接近了陶家的历难母子,突然又放声大笑,这里面没有含意吗?不,他定然有些来历,只是不知他能不能给他儿子的灾难带来转机。
陶西田试探着发问:“先生好像不是我桃花营人,你远道而来不知情楚,何故哈哈大笑?”
刚才是众人不理方士,现在轮到方士也不理人了,不过他还是悲世感人地吟唱了一首诗,一首宋人的名诗,只听他唱道:
寻得桃源好避秦,
桃红又是一年春,
花飞莫遣随流水,
怕有渔郎来问津。
这是宋代遗臣谢枋得题庆全庵桃花的绝句。宋朝灭亡以后谢枋得与新朝决绝,避居闽北建阳县的庆全庵,他在庵宇四周种满了桃树,期求像桃源中人那样安怡地生活,在桃花盛开的时候他抒发自己避世恐人的情感,题写了这一传世绝句。这诗中之意是说,寻得世外桃源这个好地方躲避了秦乱,在这里不知外面的世界到了哪个年代,只知桃花盛开的时候一年的春天又来了,这里是多么的安然,桃花飞落了也不要让它随着流水漂往外面,以免引起渔郎问津,使桃源不复存在。
然而在这世上哪有真正超脱尘世的化外之境,人们在现实中生活,总离不开人际,有人际就会有关爱,有冷酷,有和善有你争我夺,正是如此谢枋得的意愿被现实击得粉碎。他被人告密,最终还是躲不过尘世的残酷,被新朝斩首市槽。陶西田乃豪门少爷,从小以诗书为事,对这名诗的背景,对诗人的前情后景哪能不知?眼前他的境遇与那诗作者如出一辙,现在方士对他吟出此诗,陶西田感觉此人是在用古人之事借喻于他。不是吗?那古人要与新朝决绝,躲进庆全庵,想过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他陶家在桃花营开天辟地创立田园会也是为了让桃花营人世世代代过上安宁的田园生活。那古人的愿望被现实击得粉碎,最终遭了市槽斩首,他陶家因用祖制会规来维持桃花营的安宁也受人算计,使得他即将要失去儿子,这不是同样可悲吗?看来这方士一定是大有来历,不然素昧平生他不会以那古人的事来借喻于他。现在儿子尚未上路,尚有生机,而他又出语不凡,决非常人可比,不若就试他一试,看在他身上有没有儿子的救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