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斯任离别周立英以后回到了自家,他把周叔给他的那张敌头目具结的坦白书交给了父亲,还把吴家与武备官员内外勾结准备在桃花营作害的情况也告诉了他。陶西田已经知道这天在风雨桥发生枪战的事,也正在为凤西军阀政府派兵在桃花营的课税滋扰伤脑筋,得到这纸坦白书很让他壮了胆,也在心里感激周立英。第二天他带着会上护卫队队长周友根与那军差头目交涉,果然有了这纸坦白书那头目不敢再张狂,当即答应退兵。只是他既没有抓到什么乱党,课税又没有收到多少银子,他不好交差,要求田园会垫补税金。陶西田没有答应,但为桃花营的安宁着想,他给了他一个选择,其一,立马撤兵田园会给予一千大洋的资助,其二,如继续在桃花营课税,田园会将让护卫队驱赶军差。那头目知道,田园会有武备护丁二百多人,又占着本乡本土的地利条件,如果他们驱赶军差他得不到便宜,他又写了坦白书在别人手里,事情闹将起来对他没好处,因此他只好选择立马撤兵,第二天他拿到那一千大洋便一声号令走了。
陶西田初掌会政就经磨历劫,由此他看到陶家基业十八代传承下来真正不容易,同时也欣慰自己从历难中走过来了。然而他还没有看到,他唯一的儿子小斯任在这场历难中却裂变了。
小斯任平时被父母视若珍宝,那天突然被父亲下令把他捆起来,还把他关进黑屋子里,还要送他上路,他感觉与往常太不一样了。他虽然年幼,但他很懂事,因为被娇惯了面皮也很薄,因此对那天的事他实在想不明白,刻意打听个中原委。后来他终于把这事情的被人利用,父亲为了会规舍自己,周叔叔算卦对他的相救等情况打听得了一清二楚。他痛恨那个姓吴的狗秀才,也逆反他那为了顾及祖制会规,为了给自己立威而舍弃他的父亲,是周叔叔救了他,因此他更加思念他的周叔叔。周叔叔那么看重他,还把小妹妹托付给了他,他想报答周叔叔,马上就去认识那小妹妹。可是小妹妹在木坪山,他从未出过山,不知木坪山在何方,小小年纪的他为此犯了难。不过他并没有被难倒,他找上了他们陶府的管家梁满福,他要他带他去木坪山认识周家小妹。
梁管家喜欢小少爷,平时对他百依百顺,可这一回却不能顺了。木坪山在山外,刚是出山的路就得走上两天,小少爷是陶家的独苗,老爷和老太爷是决不会让他闹腾的,因此梁管家没有答应。然而小斯任不依不饶,梁管冢没办法,只好先给他去打听。
木坪山有陶家在这里置的田产,每年秋收梁满福都要去收租。这年秋天,梁满福来到了木坪山,通过向佃户打听,他还真找到了这个老周家,也确有周立英、刘桂子和五岁小女儿这些人。遗憾的是周立英被官家所通缉,正要捉拿他,刘桂子已经死去,听说还是被活埋的,那五岁的小女儿也不知去向,打问周家亲邻不是摇头便是讳莫如深。梁满福没法,只好把打听到的情况如实告诉小少爷,让他死了这条心。小少爷大哭了一场,但他并没有死心,他想他外婆家在清溪集,听母亲说木坪山离淸溪集不远,而周叔干的是大事,既然木坪山离淸溪集不远,那在清溪集可能打听得到周叔的消息,有了周叔的消息就一定能得知周家小妹妹的下落。于是他便在母亲陶窦氏面前撒娇,嚷着要去外婆家。陶窦氏嫁到陶府已有十个年头了,由于山道难行很少回娘家,正好她也想回去看望娘亲,并住上一些时日对年迈多病的父母尽孝。于是便向公爹陶永和夫君陶西田提起,要带儿子一同回娘家。陶西田想,内人很少回娘家,她要回去看望高堂是情理中事,他不能拦她,但是要带小少爷回去并打住时日他则不许。自上次砍旗惹事以后,他已责令管家对小少爷严加看管,他担心儿子顽皮,怕他再惹亊,因此他非要把儿子留下,只许陶窦氏一人回清溪集。陶窦氏十分的痛爱儿子,离了儿子回娘家便一直难以成行。可是小斯任天天缠着她闹,弄得陶窦氏闷闷不乐,却又没有办法。
这更加激起了小斯任对父亲的不满。他本来已经开始懂事了,由于对父亲不满,他仍装顽劣,这次为了随母亲去外婆家,竟闹起了一出恶作剧。
陶府高墙大院,为了不致鼠患自然养了几只猫,其中一只黄色的母猫下了崽,小斯任看到,那母猫黄缎缎的,常常带着小猫崽在院子追逐嬉戏,母崽俩咪咪--咪咪--的玩得甚欢,有时猫婆看到了老鼠一忽掠过,也丢下猫崽去抓老鼠,而这时猫崽则慌然四顾,咪呜--咪呜的发出孤零之声,令人不忍。小斯任为了打破父亲对他的管束,他从这对小生灵身上得到了启发,于是他在一天夜里把猫崽捉了起来投入父亲的寝房,并紧闭房门,让猫婆猫崽生生的分离。夜深了,父亲陶西田被猫崽的哀叫声吵得不能入睡,他起床驱赶猫崽,打开房门却发现儿子在门后对他偏着脑袋诡笑,他还看到那猫婆被他用绳子套起来牵在手上。陶西田知道了,这是儿子在捣蛋,但他也领悟了,儿子看似顽劣,实则内心聪颖,他是在启发他,母子骨肉相亲,生生将他(它)们分离是一种残忍,于是他准许了儿子随母去清溪集。
然而,陶西田这一放可真正让雏凤出了窝。小斯任来外婆家是为了打听他周叔的,但是周立英早已离开了凤西。自那次他把队伍拉起来以后,他的护国武装把这一带的袁军兵力都吸引了过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转战,他们完成了牵制任务,随后他们会合香山主力部队去了广东参加新的南北战事。小斯任的愿望再一次落空,他很难过,但他没有死心,他想,周叔是带兵打仗的,他不会带小女儿去遇危险,小妹妹一定还在自己的家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清溪集离木坪山不远,他就住到外婆家,以后方便寻找她。另外他也不想再回桃花营受父亲的拘束,他要在山外读书开廊眼界,于是他又向母亲撒娇要在外婆家长住,要在清溪集读书。
窦氏在娘家已打住了一段时日,准备就要回桃花营,她舍弃不下儿子?对他的撒娇没有准许,可是小斯任每日伏在她膝上不依饶。这便陶窦氏想到,儿子心高志远,不可能一辈子守在她身边,既然这样就应当让他受好的教育,现在清溪集办起了国语学堂,受教育的条件远比在桃花营要好,于是她便允了。就这样小斯任在外婆家留住了下来,在清溪集的国语学堂入了学。
六年后十几岁的陶斯任在清溪集国语小学毕业了。在这里他读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现代国语和新的思想文化,对当年周立英对他教诲的那些道理感受更深了。唯一的遗憾是,在这几年他并没有放弃对周家小妹妹的寻找,可至今他仍没有得到她的一点消息。不过他知道,他的周叔是反动政府的对头,周妈妈也是因此而蒙难的,周家小妹妹一定是为免受斩草除艰而被周家人送到了别的地方去了。他想,既然如此,那他更要寻找到她,从而帮助她,一辈子的呵护她。如果离开了清溪集,与她在木坪山的家相隔远了,他更难打听到她的消息。为此他在清溪集完成学业以后又在外婆家自修了一年。这一年北洋政府与南方革命政府之间的南北战争打得更加激烈。凤西南州一带也被卷入在战火之中,反动的军阀政府对革命党人和进步人士镇压得很残酷,在这种时势下陶斯任对周家小妹妹的找寻更为艰难,在寻找中他几次只要提到周立英和周妈妈的名字,便反受人盘查。这些人有的是周家出于防患,有的是地主民团想找线索,反正这一年陶斯任的心思又白费了。
光阴荏苒,转眼陶斯任十六岁了,他不能再这样下去,翌年他报考县立凤西书院上了中学。一年以后时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概是南方的革命力量有了新的发展,凤西南州一带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穷苦农民纷纷起来打土豪分田地,陶斯任所在的凤西县立中学还组织同学们上街游行,同学们一个个都打着小旗子,唱着打倒列强,除军阀,我们要作主人的豪迈歌声声援这次革命。陶斯任是进步青年,他带头参加了学校的游行,也支持这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他虽然出身于地主豪绅家庭,但他并不顾虑陶家的土地被穷苦人分去,他认为土地应该属于农民,实行耕者有其田并没有什么不好,并且他相信他的父亲并不是坏土豪,也不是劣绅,父亲一定会顺应时世把土地交出来,只是他不被戴高帽子就好。还有一件事让他更高兴,那就是凤西县来了一位农民运动的领袖,这领袖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周叔周立英。他还知道现在的县政府不属于以前的北洋政府所管了,取而代之的是南方的国民政府了,官员们的口里还传递着一些新名词,什么新三民主义,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等等。他的周叔也是这新政府的官员,听说还是参议长呢。陶斯任想,这下好了,他可以见到他日夜思念的周叔了,通过他也可以找到周家小妹妹了,因此这段时间他心里乐乐的。
然而他哪里知道,这南方的国民政府里面也有严重的左派和右派之分,左派里有不少的人是共产党,左派们受共产党的影响,真正拥护三大政策,支持工农革命,而右派仍和以前的军阀一样,要专制要独裁,反对工农运动,排挤政府中的共产党人,他的周叔既是左派也是秘密的共产党,他去县署找过几次,常被当成共党分子而被怀疑被盘问。周立英又常在乡下借农民运动秘密扩党,因而他一直未得与他相见。他不相信就这样见不到周叔,后来他又去县府找他,可有一次他被警察局的人把他当成治安扰乱分子给抓了起来,投进了黑乎乎的监号,直到后来查明他确是县立中学的学生才把他放了。从此以后他便不能再去县府找周叔,他乐呵呵的心也凉了。
不仅如此,没多久上海还发生了“四一二反”反革命大屠杀,紧接着南州凤西一带也到处抓人杀人。有一天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杀了一个搞农民运动的大共产党,还被割下头颅悬挂在城门示众,惨不忍睹。陶斯任一听,心里掠过一丝不祥之兆,农民运动的大共产党,他的周叔就是农民运动的领袖哇,可千万别是他。他连忙赶到城门,不想却正是他,那颗头颅被高高地挂在城门之上,头颅下面还贴着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凤西共党魁首周立英。看着这颗头颅,陶斯任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