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院落在乡下,依然是矮墙,上面杂生着枯草;依然是三间瓦房,在夕阳下,扯出一缕袅袅的炊烟。
父亲坐在院落里,抽着烟,烤着火,间或咳嗽两声,吐一口痰。父亲住不惯城里的房子,以他的话说:“这哪是人住的啊,还不把人憋死?”父亲到城里来,几天之后,就腰酸腿痛,就唉声叹气,就走了。
父亲永远留恋着自己那三间瓦房,还有一个院子。
在乡下的院子里,父亲才算找回了真实的自己,才会粗声武气地大笑,才会大声喊叫邻居来喝茶,才会找年龄相当的人谈今年的雨水和收成;才会打开鸡笼,大声吆喝着鸡;才会对母亲高声说着今天要吃什么饭,放点地里长的大白菜,或者豆角。
在小院里,父亲永远是个主人,而不是客人。
春天来了,雨水一落,父亲就会在墙角空地上用棍子插些小洞,放进豆种,然后,沿墙一周插上篱笆。不久,几场春雨飘落下来,父亲那些豆子,就会一颗颗破土而出,长出肥嫩的芽儿,顺着风长长长高。父亲从坡上回来,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些豆秧一根根顺着篱笆而上,伸长了身子,舒展着叶子,就会高兴得哈哈大笑,摸着胡茬:那种得意,就如面对自己的孙子一样。
夏天之后,院子里,丝瓜拉成架,豆荚顺着篱笆爬上墙头。做饭时,父亲会踩着凳子去摘,然后洗净了,交给母亲,放在锅里炒着。在放了油的烧红了的锅里,豆角发出“咝啦咝啦”的响声,父亲坐在院子里,坐在豆棚瓜架下,轻轻地摇着蒲扇,摇出一脸的幸福。
到了秋天,院中的葡萄熟了,父亲会很认真地照看着,不许鸟雀啄食,让一颗颗葡萄珠圆玉润地鼓胀着,晶莹着,由小变大,由绿变紫,变灰,一弹一出水。这时,往往,父亲会打电话告诉我们,让回来吃葡萄,再不吃,葡萄落地,就没用了。
当然,一般情况下,我们是难以回家的。不久,父亲就进城来了,拿着袋子,里面装着葡萄,一颗一颗,水灵而饱满。我们都回来了,父亲才拿出来,一串一串摆在桌上,摆得很慢,很细致,摆出一脸的成就感。
冬天,父亲会感到寂寞,没有了瓜菜豆秧陪伴的父亲,坐在院子里,就像没有朋友聊天一样,显得形单影只,显得无奈和无聊。这时,他会拢起火,坐在火堆前编起背篓,还有竹筐。竹篾是山上自栽的竹子织成的,父亲剖开竹子,划成竹丝。竹丝在父亲的手上跳跃着,翻动着,仿佛有生命的精灵一样。父亲编的竹器并不美,相反,还很难看,但耐用。这些竹器,就成了家用的东西,但更多的则送给了同村的人。父亲喜欢别人讨用这些东西,每到这时,他的脸上会露出感激的笑,用他的话说:“人家要,是给咱长脸。”父亲从别人的需求中得到满足,得到快乐。
院子的外面,有一方小小的猪圈,这两年,父母都年老了,不养猪了,猪圈也闲置起来没了用处。有一天,父亲闲着无事,从别处运来土,和猪粪拌在一起,然后把井水用竹筒接着,引入猪圈。水并不大,筷子粗一股,日里夜里流淌着,不两天,就将猪圈流淌成了一个池塘。他又弄来几截莲菜,植入泥中,到我暑假回家,一方猪圈,竟然笼罩上田田的荷叶。荷叶碧绿如洗,轻灵水嫩。翠绿的莲叶间,一朵朵荷花洁净地生长着,有含苞欲放的,有半开的,也有全开的,一片热闹气象。间或,有一只蜻蜓飞来,在荷花上歇着,风一吹,又飘走了,只有花儿袅娜洁白。
母亲见了,笑着说:“你爸啊,把院子弄得,没有一点空闲的地方。”
父亲不说话,仍在忙着。院墙一边的角落里,席子大一块空地,父亲种上了韭菜。韭菜已经长长,绿绿的,青葱而旺盛。父亲正在侍弄着它们,母亲的话,他或许听见了,也或许没听见,他待弄得很细致,如小学生做作业一样,认真,一丝不苟。
对父亲来说,院落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作业,换言之,土地上的一切,也都是他的作业。
永远,父亲都在做着他的作业,没一刻安闲,一直到老去,一直到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