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黄金荣在家睡了一天,并没上班。他告诉母亲,他不想上班当学徒了。虞氏只能在家中默默地哭泣。但想到自己刚刚离世的丈夫,她忍不住又往宏宝斋跑了一趟:“堂兄,阿荣是做了错事,但他是个孩子,就宽容他一次吧!你们有什么损失,我赔偿你们就是了。”但裱画厂的管事人都说:“这孩子太难管了,你还是让他不要来了。”于是虞氏只好双膝跪地,请求道:“求求你们,我儿子小,不在这里干活他就走上绝路了!”听了这话,娘舅有些动容:“老板,还是宽容他一次吧!”老板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沉思片刻:“看在你兄弟的面上,我就原谅他一次吧!”他转身往里走:“明天让他过来就是了。”虞氏高兴起来,含泪笑道:“好的,我叫他来上班,一定听话,让他好好跟师傅学技术。”。
到家之后,虞氏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儿子:“你去厂里上班,这样你才能过上等人的日子啊!”黄金荣不屑道:“在赌场玩更有意思,我不去当那低声下气的学徒了。”母亲坐到他身边,抚着他的头发说道:“赌钱?那你得有大把大把的银子才能赌钱啊!”黄金荣听到此处,心中寻思:说的也是,有钱就能见大场面,怎么会做小瘪三呢!他看了看母亲的脸,不忍心让母亲为难,只好说道:“也好,那我就再去当一年学徒吧!”听了这话,虞氏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孩子,妈就要听你这句话。”说完,母子俩就到堂屋吃饭去了。
第二天,黄金荣一早就来到宏宝斋,老板冷眼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笑道:“小子,你来了,以后要痛改前非,这样才能对得起你母亲。”黄金荣并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然后就到工房里去了。他又开始了自己的学徒生活。
开始几天,他还小心翼翼地在厂里做事,师傅让他做饭、洗衣服、倒夜壶……他都忙得有模有样。但到一星期后,黄金荣的脑子又闪现出坏念头:上赌场去快活一把。当晚,他来到悦来茶馆,坐上桌子就不走,一夜过来,他赢了十几块龙洋。这兴奋劲儿,让他怎么也不想当学徒了。天明时分,他换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又赌了起来。
在宏宝斋,师傅在找他倒夜壶,师娘在找他做早饭,工友在找他端糨糊……但是,他就是没有露面。中午时分,裱画厂老板又来到黄金荣家:“阿荣又在赌钱,根本就不学习,你们还是好自为之吧!”说完就走了。虞氏听到这话,对儿子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天黑了黄金荣也不肯回家,知道回家母亲一定会大吵大闹,于是他就在外面与赌友厮混起来。他们在一起吃喝玩乐,在路上随便与人勾搭,甚至吓唬女人等,样样都做。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个月,黄金荣依然不打算回家。有一次,他在街上摸小姑娘的屁股,当那小姑娘尖叫时,路旁跑来一个大汉,将他打得双腿站不起身。还有一次,他在街上抢别人的行李,被人用砖头砸破了头,痛得嗷嗷直叫……
这样的惨剧黄金荣经历了太多次,有时候他在想:今天干坏事了,但怎么没人打我呢?一天没有人打,一天不做下流勾当,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因为生活没有着落,虞氏也不作儿子的指望,只能自谋生计。为了营生,虞氏只好挨家挨户地串门,帮人家洗衣服。有一天,虞氏将一大堆衣服抱回家洗,下午收衣服时,发现竟少了五件衣服。问邻居,邻居都说不知道。虞氏想想,走回家找到黄金荣:“阿荣,我给别人洗的衣服你看到了吗?”黄金荣张口就道:“不知道,我没有看见。”虞氏见他遮遮掩掩,认定是他拿的。抵不过母亲的一再追问,黄金荣只好说道:“是我拿的,已经给当铺了,我得了一银元。”
虞氏听到这里,悲从中来,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当场倒在地上。正好女儿黄凤仙来看望母亲,及时将虞氏抱上床,好半天才得清醒。黄凤仙问明情由后,厉声责问道:“阿荣,把那银子全交出来。”说完,也不等黄金荣答话,她就在黄金荣身上搜,结果只得到三角银子。
虞氏只是不停地流泪,却也不说话。黄凤仙感到不是好兆头,请来大夫一看,原来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几天之后,虞氏含恨而逝。黄金荣跪在母亲灵柩前默默地说道:“母亲!你走好,儿子一定会混出个名堂的。”说完,就站起来穿孝服去了。
三天丧事办完,黄金荣穿着一身孝服和白靴子来到一帮小兄弟面前,他郑重地道:“兄弟们,我已无依无靠,现在就放胆在外面混了。”兄弟们为难地道:“混可以啊!但我们现在身无分文呢!”黄金荣看了看自己的脚上,灵机一动:“我去把白孝鞋当了。”众人点点头,于是黄金荣就去当铺了。
当铺老板一听他要当白孝鞋,心中直泛嘀咕:怎么还有当白孝鞋的呢?黄金荣更不废话:“老板,给我五角钱,白靴子就是你的了。”老板笑道:“小麻皮,你怎么能当白孝鞋呢?我们不要。”黄金荣马上大声喝道:“我今天就要当,而且是五角钱,如果你不给,我们兄弟几个就给你好看。”说完,他就撸起袖子,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老板见门口还有几个地痞,于是害怕起来:“好了,好了,五角就五角,靴子给我。”说完,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完成了一笔买卖。
自那之后,黄金荣再也没回家。姐姐黄凤仙也曾在外四处打探,只知道他与一帮无家可归的混混在一起。因为怕他会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于是狠下心也不再找他,更不在亲戚朋友面前提起,任由他自生自灭。
这些日子里,黄金荣整天喝酒打架,常常把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每次他都为获得胜利而无比自豪。不过,因此他也常常被打,不过相较而言被打的次数少而已。这样放荡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种生活不但堕落,而且伤身。这让骨子里还有点自尊心的黄金荣有些不自在。当他个头长到成人一般高的时候,心中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这样的生活已没有意思,我要找那种体面有出息的生活。
在一个平静的夜晚,黄金荣没有喝酒,也没有找女人聊天,一个人坐在街角看着花花绿绿的彩灯,心中泛起无尽的忧愁来:我父母都因为我而死去,现在我自己又不知道怎么活,这真是老天在惩罚我吗?不能这样了,我一定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想完,他就回到破棚屋里,认真地思考:要不这样,我再回宏宝斋当学徒,用心学成了,将来就不愁吃穿了。想到这里,黄金荣又是一阵酸楚,如果当初不惹父亲生气,父亲便不会死,说不定还能接父亲的班当一名捕快;如果自己在裱画厂好好干,不让母亲难过,母亲也不会含恨离世……种种想法让黄金荣伤心得一夜未眠。这一年,正好是1884年,黄金荣十六岁。
第二天,他穿上他唯一一套体面一点的破长衫,带着一顶瓜皮小帽,大踏步地走向城隍庙附近的宏宝斋。还没有进门,外面就有一位伙计道:“哎呀!今天上海名人阿荣光临了?”黄金荣微笑道:“哪里!我是来求师的。”这不经意间的嗓门可能有点大,让里面的人听到了。于是老板走了出来:“阿荣,你现在还想学手艺不成?”黄金荣又笑道:“是啊!师傅,从前我不争气。但我现在不一样了,我是大人了!什么都懂了。”里面的舅舅出来,饶有兴致地道:“小子,你不是在说笑吧?你还会浪子回头?”
黄金荣皱着眉头,显出一副可怜相:“我已经无家可归,现在请师傅留下我,我一定会好好当学徒的。”众人看他的确与往日有很大差别,于是老板道:“你来吧!先从头做起,看看你的表现。”黄金荣听到这里,马上进门,跪拜在师傅面前:“师傅在上,受不孝小徒三拜。”说着,他就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老板见了,动容起来:这小子真的长大了。
回宏宝斋第一天,他便被学徒阿刚叫住:“阿荣,你上哪儿去?不在厨房里做饭?”黄金荣不解:“我是当学徒的,又不是保姆。”阿刚笑了:“刚来的学徒都这样,拿着尿布去洗,我要去工房干活儿了。”黄金荣愤愤不平,但他想想自己答应要从头做起的,还是接受了。
晚上,阿刚见黄金荣脸上依然愁云密布,于是走过来安慰道:“告诉你吧!你没来之前,我就是保姆,你来了之后,我就可以学东西了,你只有等再来一个,你就能学技术了。”黄金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以后的日子,黄金荣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倒马桶,然后就是给师傅打扫房间,给他们做早饭,最后带着小少爷到处玩,不让他啼哭。
黄金荣极不情愿地接受着这样的生活。好在,还有一个小孩,他可以天天带他在城隍庙的街巷里玩。当豫园开场时,黄金荣就将小少爷放在肩膀上,自顾自地看京剧,那心情,可算得上是心旷神怡了,要不是孩子待不住,他都想整日不回去,尽情地观看京剧表演。
要是孩子想哭,黄金荣就买糖葫芦给他吃,每天晚上回家,师傅都会给点零花钱,让他买东西给少爷吃。这样的生活一直过了一年左右。到年关时,宏宝斋又来了一个新学徒。黄金荣见到这情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过年时,黄金荣什么也没有吃到,只是在师傅家里吃了一碗剩菜。好在师傅有心,给了他几个铜板,他晚上出去,在别人家里换了两个包子,高兴地吃起来。这是他几年来过得最好的一个年。嘴里吃着包子,心中不觉地又想:这样生活真好,以后再也不能做小瘪三了。他默默地立誓:一定要学到本事,以后在上海滩出人头地。
一开始当学徒时,黄金荣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他只能在上海滩做小混混;但决心下定之后,他也能浪子回头了。最起码,他觉得自己在上海滩能混下去了。
第三节 风流始堕世
黄金荣初来上海滩的日子过得非常辛酸,整天不是打人就是被打,吃不饱也穿不暖,还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正是这样的经历,让黄金荣深刻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与无奈。正是因为这样的体会,让黄金荣认识到:在上海滩要想有钱,就必须学本事,然后才能施展手段。因此,黄金荣回到了裱画厂,决定做一个手艺精湛的匠人。这段经历,为黄金荣日后大展宏图提供了契机。
在宏宝斋裱画厂做了足足一年的无用功之后,终于来了一个新学徒。那个新学徒上工的第一天,黄金荣就告诉他:“小兄弟,你要想好好做,就从开始做起,像倒马桶、洗衣服、叠被子这样的事是必须做的。”说完,黄金荣就将手中的笤帚交给那小兄弟:“好了,我得去干活儿了,你好自为之。”说完就往翠华堂工房走去。
刚刚走进翠华堂,阿刚便走过来:“阿荣,你终于解放了,以后就多学着点吧!将来有你的机会。”黄金荣看着忙碌的匠人,兴奋地道:“知道了!我终于是一个名正言顺的裱画学徒了。”阿刚看他激动的样子,马上就是盆冷水泼来:“万事开头难,不要太高兴,很辛苦的。”黄金荣一边点头一边看着匠人们,然后丢下阿刚,径直走到师傅面前。
师傅正在教人调糨糊。黄金荣问道:“师傅,糨糊有这么难调吗?”师傅非常不屑:“你怎么来了?活儿都给了小徒弟了?”黄金荣微笑道:“是啊!我现在能在工房做事了。”师傅放下手中的活儿:“过来,去给我搬一叠宣纸来。”黄金荣非常高兴,忙跑出去东张西望,但就是不知道宣纸在什么地方。于是又跑回来:“师傅,库房在什么地方呢?”师傅板着脸道:“你做事这样不沉稳,能学到本事吗?不知道就要问,不要乱窜。”黄金荣挠挠头,低声道:“我是冒失了,请师傅不要怪罪,我以后保证不再这样。”
师傅见他态度还中肯,加上自己喜欢这个聪颖的孩子,于是看着他:“好了,在西边房,去搬一叠宣纸来。”黄金荣眼睛一转,发现西边房门上写着偌大的两个字——“库房”。他疾步走过去,然后轻轻地推开门,只闻到一股浓郁的草纸味。黄金荣扫视一遍房间,然后走到墙角处,拿起一叠宣纸就走出来,关上门。他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放在纸架上,对师傅道:“师傅,下一步要做什么呢?”师傅又看看他:“到边上去,一会儿让你调糨糊。”听到这里,黄金荣心想:终于能做技术活儿了,看来我自己做匠人的日子也不远了。
半天下来,黄金荣一直在调一盆糨糊。到晚上,师傅对糨糊的调配依然不满意。黄金荣有些犯难:怎么这样,我整天调糨糊有什么意思?难道我真的没有天分?
下班之前,师傅又走来:“今天的糨糊你没有调好,明天继续。”黄金荣听到这话,脑子都炸了。但看看时间,可以放工了,心中还是隐隐地有一阵窃喜。
第二天,黄金荣上班就开始调糨糊,第三天也是,第四天还在那里继续……一直调了一个星期,他还没有调出一盆令师傅满意的糨糊来。此时,天气已进入隆冬季节,天上飘起皑皑白雪。在工房里,工匠们的手已冻得僵硬,做事非常不灵便。师傅已经坐在火炉旁喝着热茶,其他匠人都蹩手蹩脚地做着事情。黄金荣不停地用嘴在自己手上哈气。师傅见他无心工作,于是将他叫来:“阿荣,你今天工作进度好慢啊!”黄金荣不知所措:“师傅,我手脚冻僵了,焐热了就快了。”
师傅让他站在原地,用中指在茶杯里蘸了一下,然后在扶手上写了一个“潢”字。他轻声地问道:“你知道这个字怎么念吗?”黄金荣看了半天,但还是一言不发,他实在念不出来。师傅盯着他窘迫的脸,然后张口道:“它念‘黄’,与你的姓一个读音。我们做的事就统称‘潢’,也叫装潢,明白了吗?”黄金荣惊奇地点点头,然后又对着师傅微微笑着。
师傅又问:“你知道做裱画匠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吗?”黄金荣又傻笑,挠头说不知道。师傅喝了一口茶,慢慢地道:“调糨糊。”“调糨糊?这事情这么重要?”师傅笑道:“是啊!你做久了就知道了,调糨糊最重要。”黄金荣没有再多问,只是在心中默想:难道师傅很器重我?调糨糊这么重要的差事也交给我了。以后,黄金荣整天都在安心地调糨糊,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半年时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在翠华堂工房,黄金荣已做了三年时间,算得上“老资格”了。他调糨糊的功夫已是一流,而且装裱技术也会了不少。如果师傅能放心地让他独立完成一项工作,他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能完成好。黄金荣一直在盼着自己能一展身手。但是,机会没有来之前,他总是有些失落。当他失落的时候,就会上陈世昌家去串门。
有一天,黄金荣正好进他家门,突然听到房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黄金荣不敢直接进去,于是站在外面敲门,只听里面道:“阿荣,进来吧!都是自己人。”黄金荣走进去,看到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坐在陈世昌旁边,两人正在谈赚大钱的事情。黄金荣坐在一旁,半天没有说一句话,那女人也只是瞟了他几眼。等她起身走后,黄金荣好奇地问:“这女人是谁?是很有钱的太太?”“那她怎么总是谈赚大钱?我这个做裱画匠的都听不进去了。”黄金荣好奇地问道。陈世昌马上严肃起来:“怎么了?裱画匠怎么了?遇到一副上百年的古画,能卖几百块钱呢!一下子就发财了。”黄金荣一听,心中一阵遐想,然后两人就名画的事情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