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混沌初来日
自从那天被打之后,黄炳泉在女儿家将养了两天,便带着儿子黄金荣离开了上海,回到苏州。刚刚到家,黄金荣就对虞氏道:“母亲,我喜欢上海,我们以后就去上海生活吧!”虞氏牵起儿子的手道:“好了,阿荣,只要你争气,一定会有机会的。”后面背着行李的黄炳泉忍着身上的酸痛道:“好了!上海是好地方,但我们家却在苏州啊。”虞氏听出丈夫也很留恋上海的生活,但她并没有再说下去。
晚上,一家人在堂屋里吃饭时,黄炳泉笑道:“阿荣喜欢上海,有机会我们再去一趟。”虞氏冷冷地道:“还去?那还不如搬到上海算了。”黄炳泉马上闭口不言。黄金荣高兴了:“好啊,这样我就可以在上海做工了。”虞氏见他如此好兴致,加上丈夫也有些迷恋上海的意思,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道:“那好,改日我们就搬过去。”一家人在桌前一边叙谈一边吃饭,最后敲定:来年去上海。
生活中,时间就是一把穿梭的箭,谁也看不出它飞得有多快。在黄金荣眼里,这一年的时间像是在煎熬,那箭似乎总是飞不到尽头。黄炳泉似乎明白儿子的心意,并没有让他等得太久,就在说搬去上海的那年,1879年12月,便辞去了总捕头的职位。这天,他坐在八仙桌前郑重地对家人宣布:“我现在无官一身轻,过几天我们就搬家去上海,我已经托人在那里买好房子了。”黄金荣听到这里,不觉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在上海快活了。”
12月底,黄炳泉一家就到了上海,在女儿女婿的盛情接待之下,全家来到上海南市张家界。黄炳泉父子整理好一切行李,放在房中,然后又让虞氏将被褥全部铺到床上。黄金荣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异常兴奋:“真不错!上海的房子比苏州的就是气派。”
刚刚安顿好几天,黄金荣就在周围到处打探。沿街走了不多远,他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茶馆,牌子上大书“悦来茶馆”。黄金荣注意到,每天天蒙蒙亮,茶馆里就坐满了客人,早先都是老人,再晚点就有各色人等了,他们一起谈笑风生,喝茶对弈,好不快活。到天大亮的时分,黄金荣还看到有许多人在后堂赌钱,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在门口,刚刚还在喝茶水的人围坐在一起轻声地交谈着些什么。仔细一听,原来是几个地痞流氓正在谋划着些什么。想来,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走近茶馆一看,横匾上镶着“壶中日月长”五个大金字,匾额下面挂着门帘。黄金荣一走进大门,便看到喝茶的人济济一堂。再往里走,便听到后堂打麻将的声音,什么“天知”、“毙士”、“和了”、“清一色”等,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这些声音,他心中总是澎湃激荡。他小心谨慎地走到后堂,站在牌客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别人打牌。
别看黄金荣才十二岁,而且上学背书是最笨的,但只要看到赌钱的玩意儿,他就会浑身起劲。别人一看这小孩就有混江湖的本事,也就不对他颐指气使。几天下来,赌场上的人全混熟了,而且整天整夜地待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到吃饭时间,他就帮别人收拾场面,等别人吃过之后,就吃别人的残羹剩饭。夜里,他帮人端茶递水,把赌客们侍奉得无微不至。
黄金荣在茶馆里整整待了五天时间没有出门。到第六天的时候,茶馆来了一位算得上达官贵人的人,他的名字叫陈世昌。黄金荣见他谈吐不凡,而且有人叫他大爷,心想:这陈世昌一定就是大名鼎鼎的“套签子福生”了。因为他老是听人说“套签子福生”擅长赌博、抽签,因此想讨好他。陈世昌坐在麻将桌前,不停地抽烟,不停地抓牌、打牌。到了半夜,黄金荣转到另一边,看那个输光了的人打牌。
打到中场,黄金荣看到那赌客放听。他手上的牌是三张“一万”,三张“九万”,还有两张“九索”,“三万”、“四万”、“五万”、“六万”、“七万”各一张。这是一副整齐的牌,有可能开清一色。但赌客却想和“二、五、八万”。赌客此时非常高兴,觉得自己一定能自摸一把,看看场面上,“二、五、八万”别人都不要。当黄金荣看到上手打“二万”,而这位赌客想自摸的时候,黄金荣着急了,忍不住在旁边说:“不和也罢,现在打‘九索’,一定会有机会。”那赌客非常不解:“不行,这样不保险。”黄金荣急了:“你打,听我的,保证不错。”旁边人板着面孔看着他,但他还是小声对那赌客说道:“清一色一定会有的。”那人马上听他的,把“九索”打了出去。
打出之后,他又摸了张牌,手指刚刚挨上去,他差点惊叫出声,原来是张“二万”。这下赌客心中有底了。一圈过来,上手打了张“八万”,赌客马上吃牌。这下,他手上已经是清一色听和。听的牌是“二、五万”,场面上很容易就能出现这两张牌。
一圈过来,黄金荣忍不住在一旁较劲:“自摸,自摸!”那赌客也是自信满满,撸起袖子狠狠地在牌上摸了一下。稍微酝酿一下,脸上马上露出笑意:“好,‘二万’,我自摸。”他猛地将牌放到桌上:“我和了。”众人都惊叹,这牌和得好。黄金荣这时才轻松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陈世昌见到这个孩子不一般,于是叫他过来:“小子,你也会打麻将?看来你不是生手啊?”黄金荣羞涩地道:“是啊,从前就学会了,现在都熟了。”陈世昌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是吗?那你怎么不赌呢?能赢钱的。”黄金荣笑道:“我虽然不小了,但就是没钱。”陈世昌将手搭在黄金荣肩膀上:“小子,你给我打几圈,我去休息一会儿。”
黄金荣听到这里,又是一阵激动:“好的,我帮你打几圈。”陈世昌说着就要离开,黄金荣提醒道:“如果输钱怎么办,大爷,我没有钱。”陈世昌哈哈大笑:“好了,输钱算我的,赢钱全给你。”黄金荣听到这里,自然放胆子打起牌来。
黄金荣坐在麻将桌上,一丝不苟地玩起来,他不时在关照全场,一会提醒别人出牌,一会要别人“找张”。刚刚上场,他就和了一把。黄金荣觉得非常顺手,半夜时,他面前堆了十块龙洋,外加六个角子。到天明,他已经将同台的钱全部赢过来。陈世昌走过来,看到桌上一堆钱,于是提高嗓门:“小兄弟,不错嘛!看来我得重谢你了。”黄金荣很快地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道:“是啊!我帮你赢了钱了。”陈世昌又道:“我不要这点钱,就当给你的见面礼吧!”说完,他就将本钱收回,剩下的全部给了黄金荣。黄金荣拿着钱,心中又喜又激动。
尔后几天,陈世昌逢人就说,前日在“悦来茶馆”遇到一个小伙子,头脑聪颖而且身手敏捷,是块好材料。
黄金荣整天坐在茶馆里,看陈世昌赌钱。过了几天,陈世昌与黄金荣有了几次交往,这让他更喜欢这个孩子。他在心中默默地想: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调教这个孩子。一天晚上,他坐在茶馆吃饭,突然看见进来的黄金荣,主动上前道:“小子,你不要进去了,里面没人。”黄金荣微笑道:“哦!那我回去了。”说完就要走,陈世昌拉住他:“小子,明天到容顺馆酒家来找我,我带你见一个人。”黄金荣有些疑问,但他还是答应了:“好的,明天早上我过去。”说完,他就离开了。
黄金荣有些高兴,晚上在家寻思,陈大爷一定是要给我好处的,终于要兑现了。这样想着,早早他就走回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黄金荣就来到老城隍庙九曲桥西边,远远看到一个偌大的招牌,上面写着“容顺馆酒家”。他正正衣冠,大步走进酒家大门。他扫视了楼下普通间,并没有熟人;再看看楼上雅座,倒有几桌人。他跑上去一看,还是没有陈世昌的身影。这时,走上来一位跑堂的,拱着手道:“小客官,你是在找陈世昌陈老板吗?”黄金荣连连点头。“这边请,他在里面。”说完,黄金荣就被引到一个房间里。推开门,看到里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位就是陈世昌。
“阿荣,你来了。坐吧!”陈世昌招呼道。黄金荣小心地坐下,然后看着对面的人。“我介绍一下,这就是神赌三保。”陈世昌指了指旁边那人。黄金荣站起来寒暄了一下。等店小二把菜上齐后,陈世昌问黄金荣:“你麻将玩得不错,那你牌九会玩吗?”黄金荣张口就道:“我样样都会。”“掷骰子你会吗?”陈世昌又问道。黄金荣还未答话,坐在旁边的那个叫神赌三保的人说:“我来玩一把让你看看。”说完,他就把两粒骰子放进竹筒里使劲摇起来,突然停下,轻轻地将竹筒拿开。黄金荣一看,惊呆了,没想到两粒骰子竟然叠了一个罗汉。他忍不住大叫:“好啊!真神了。”
陈世昌笑笑:“这算什么!还有更绝的呢!”黄金荣马上惊问道:“是吗?还有什么,能让我见识一下吗?”那三保接道:“好的,你想要几点?”黄金荣张口就道:“九点。”三保用力地摇着竹筒,然后又是轻轻地放在桌上。黄金荣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果然是九点,一点不差。这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黄金荣当场就跪拜道:“三保叔,你真行,你就教教我吧!”陈世昌马上笑道:“小子,你运气好,他一定会教你的。”想了一下,便又正色问道:“阿荣,你觉得赌钱最重要的是什么?”黄金荣想了想,回道:“要脑子转得快。”陈世昌摇摇头:“不是!应该是懂技术,手脚快。”
三保接道:“是啊!小偷手快,所以他们赌钱常常赢。”黄金荣点头:“知道了。”就这样,三人在房间里交流了一整天,到天晚才散去。黄金荣走在回家的路上得意极了,他觉得自己真的要学到好本事了。此后,他天天与陈世昌和三保在一起,学了不少赌术。从此眼界大开,胆子也大了许多,敢于单独下注了。
有一天,他在离家很远的一家茶楼赌钱,由于都是高手,加上他是生人,于是从上场输到下场,最后还欠别人不少。晚上,别人不让他走。黄金荣毫无惧色,大叫道:“我父亲在官府当过差,有钱,我给你们立个字据。”话刚说完,那些地痞流氓就一齐围过来:“没钱还敢来这里,你想死啊!”说完,他们就拳脚相加。黄金荣的衣服被全部撕烂,只得在严寒中灰溜溜地跑回家。
黄炳泉见他一身狼狈样,顿时火冒三丈,想动手打他,但又被虞氏拦住。第二天,全家坐在一起商量黄金荣的事情。黄炳泉生气地道:“阿荣让我失望了,我痛心啊!”虞氏也不快:“这孩子不走正道,我们得管管他。”就在说话时,虞氏的堂兄来看望堂妹,他们便对虞氏堂兄说明了黄金荣的情况。虞氏堂兄说道:“让他去我的裱画厂吧!我收他做徒弟。”黄金荣被叫出来,黄炳泉硬是要他答应,就这样,黄金荣开始了他裱画徒的生活,这年是1881年。
黄金荣去工作没有几个月,就有家人送信来:“阿荣,你父亲过世了,你快回去看看!”听到这话,黄金荣心中甚是悲伤,回家痛哭一阵之后,很快就恢复如初。他从此再也无人管束,他的野性也变得更加难驯。
第二节 学徒少年时
黄金荣进的裱画厂名叫宏宝斋,在城隍庙豫院隔壁。黄金荣刚去没多久便得到父亲过世的消息,这让他不安分的心里多了几分悲凉的色彩。父亲的丧事办完之后,黄金荣再也没有心思回到厂里工作。为了打发时光,他终日在赌场里厮混,吃饭喝酒,什么都不想,只是为了能忘记所有的烦恼。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周之后,他就再也不想上班了,整天泡在赌场里,为别人出点子,做一些跑腿打杂的事,偶尔也能混几个铜板的赏钱。
一天晚上,他走在大街上,心中正在烦闷,突然看到一帮少年带着一个女孩走在街上,肆无忌惮地大叫着。黄金荣看了很不舒服,走过去就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别在老子面前炫耀。”那帮少年听了很是生气,其中一个道:“你算什么?大街是你家的吗?”黄金荣乘着酒劲嚷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冲上去就想打架,那几个少年见他来势凶猛,于是主动让了几步。但黄金荣得理不饶人,抡起拳头就向那几个少年身上招呼。黄金荣拳头沉重,而且架势十足,那几个少年根本不能招架,拖着那个女孩就跑。黄金荣此时已顾不得喘气连连,大声喊道:“不要跑,我保证你们能横着回去。”
只见其中一个少年一边跑一边回道:“我认识你,你就是宏宝斋的,等着吧!”说完,他们就一溜烟地跑不见了。黄金荣笑道:“老子怕谁?我在上海就没有怕过谁。”
第二天,黄金荣从家里出来,照常去裱画厂上班。他刚刚坐在工房里,背后就听到老板的声音:“阿荣,昨晚你怎么能在大街上闹事呢?”黄金荣听老板语气有责备的意思,于是站起来,狡辩道:“没有,老板,我昨天喝酒去了。”老板马上愤怒起来:“什么?你还说没有打架?现在人家都躺在医院里,你敢说没有打架?”黄金荣知道不能再推诿,于是道:“那几个小子太猖狂,我必须教训一下他们。”老板顿时火冒三丈,厉声斥责道:“你真是无药可救,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太让我失望了。”
有几个远房亲戚早就看他不顺眼,这时趁机告密:“前些天在厂里偷拿钱物,我们都没有计较,现在又打架伤人,你还是个正经人吗?”众人一齐来责难黄金荣。他忍无可忍,夺路而逃,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黄金荣走出来,愤愤不平地想着:这是什么倒霉的地方,整天挨骂。更让他记恨的是,来这里上班不到几个月,自己的父亲便去世了。于是他断定,这一定是个倒霉地儿,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来。想着想着,他转身就进了悦来茶馆,到里面赌起钱来。
红日当头的街上,并没有太多行人,只见虞氏满街乱窜。原来,她听说儿子从裱画厂出来便不知去向,心急如焚。当她走到悦来茶馆附近时,一个好心的老奶奶走过来:“黄夫人,你不要找了,阿荣在悦来茶馆里赌钱呢!”虞氏听了,顿时一阵眩晕。她强忍着泪水,疾步走进了悦来茶馆。
刚刚进门,她便听到儿子的高叫声:“看看!看看!我又自摸了,给钱给钱!”虞氏听了气愤难当,走到黄金荣背后,狠狠地在他头上扇了一巴掌:“败家子,给我马上回去。”黄金荣只觉得头一阵阵麻痹,回头看到母亲那愤怒的表情简直想把他一口吞掉。他强忍心中的怒火淡淡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我怕你不成?”虞氏伤心欲绝,大声质问道:“你回不回去?你不回去我就死在你面前。”说完就哭起来。
黄金荣环视一下四周,心中一阵跌宕,其他人惊呆了,都准备起身离开。于是他无奈道:“好吧!好吧!我们回家。”说完,他就拉着母亲的手,径直向家里走去。路上,黄金荣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听着母亲无休止的哭诉:“你父亲刚去世不久,让你好好争气,你现在却这般无赖,他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啊!……”黄金荣越听越烦心,但始终没有表现出来。虽然他不成器,在他心中母亲依然是他最敬重、最应该孝顺的人——尤其在父亲过世之后。
回到家里,虞氏问他为何偷老板的铜夜壶卖给当铺,还在街上打架闹事。黄金荣马上争辩道:“我本性就这样,其他事我都做不了。”虞氏痛心地道:“你是人吗?你有良心吗?”黄金荣大声地道:“我没良心,所以我什么都不做了。”说完,他就钻到里屋睡觉,任凭母亲怎样责骂他都装作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