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柯画完余七莲画像的那个清晨,游长水看着画像落下了泪,宋柯以为游长水是为他的母亲去世而伤感,没想到他会这样对宋柯说:“等我死的那天要是能够让你给我画像,那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了!”说完,游长水给了他三块大洋,然后,游长水用自己乘坐的那顶轿子把宋柯送回了唐镇。按唐镇人的规矩,老画师给死人画一幅画像,就是大富人家,也最多给一块大洋,游长水对宋柯出手如此大方,让在场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宋柯回到家后就倒头大睡,沉睡之后,他梦见了那个叫苏醒的女子……
三癞子在晌午十分走进了小吃店。
胡二嫂坐在那里摇着蒲扇,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这个时候,要不是墟日,是没有什么人来吃东西的。胡二嫂对三癞子的到来,并没有什么兴趣,爱理不理的。三癞子往那里一坐,翘起了二郎腿,神气活现的样子。他对胡二嫂说:“给我泡碗猪肝汤,再来一斤煎包!”
胡二嫂说:“现钱还是赊账?”
三癞子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意思?”
胡二嫂说:“现钱我就去给你做,赊账的话,连门都没有!”
三癞子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洋,拍在桌子上:“胡二嫂,你不要狗眼睛瞧人低,你看看这是什么!”
胡二嫂看到了那块闪着亮光的大洋,眼睛也发出了亮光:“好,好,你有钱我就把你当爷,我去给你泡猪肝,去给你煎包!”
三癞子洋洋得意地说:“这还差不多,对了,一会再来一壶米酒,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米酒了,都忘记了酒的味道了!”
胡二嫂白了三癞子一眼:“看把你能的!什么东西!对了,你为什么不在游镇长家吃丧席?听说都杀了两头大肥猪,还杀了几十只的鸡鸭!”
三癞子说:“丧席在晚上呢,我能放过那一顿饱食吗?嘿嘿!”
胡二嫂说:“喔——”
三癞子又说:“其实,在游镇长家吃丧席,再好吃也没有意思,他们请的都是唐镇有头有脸的人,那些人都瞧不起我,就连他的穷亲戚也瞧不起我,坐在那里还不如在你的小吃店里喝壶米酒呢!”
胡二嫂笑了。
三癞子突然神鬼兮兮地说:“胡二嫂,你没有听说吧,昨天下午,我给游镇长的老母挖墓穴时,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情。”
胡二嫂一听三癞子的话,马上就抖起了精神:“什么古怪的事情,快说来听听——”
三癞子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你看我这张臭嘴巴,怎么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游镇长特别交代了,让我不要把这事情说出去的。他要知道我告诉你了,他一定会让钟七一枪崩了我的!”
胡二嫂来劲了,眼睛里发出了绿光,寂寞的胡二嫂早已经把传播小道消息当成摆脱寂寞的最佳方法了。胡二嫂说:“你说吧,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你相信我!”
三癞子说:“你要能够相信,母猪也会上树!”
胡二嫂的心被三癞子的话撩得火烧火燎的,她说:“三癞子,你就相信我这一次,我要是把你的话传出去,我不得好死!这样吧,你告诉我这件事情,我送你半斤煎包!”
三癞子根本就不会为她发的毒誓所动,却被那半斤白吃的煎包动了心,三癞子沉默了一会说:“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胡二嫂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顿时生动起来:“快,快说吧,三癞子,正好现在店里没有其他人,你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
三癞子站起来,走到正把煎包放入平锅里煎的胡二嫂身边,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起来:“昨天下午,我在游家的祖坟山上,给游镇长老母挖墓穴,挖到了一个蛇窝,有几十条蛇呀,吓得我赶紧爬起来,那些都是金环蛇呀,要不是我爬得快,还不被它们给咬死!你说骇人不骇人,我挖了那么多墓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骇人的事情!”
胡二嫂听得浑身的寒毛倒竖:“真有这事?”
三癞子接着说:“胡二嫂,你说如果光是挖到一窝蛇,也没有什么。我飞快地回去告诉了游镇长,游镇长和风水先生一起来到了我挖墓穴的地方。那个风水先生一看那些蛇,马上说:‘好地呀,好地呀,我早就知道这是块龙穴,才选定这地方的!’游镇长喜出望外,风水先生还说,这事情就在场的人知道就可以了,千万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否则会破了此地的好风水。因为这样,游镇长才大方地给了我一块大洋的。可是,这么多蛇在墓穴里,我怎么敢下去挖呀,风水先生看出了我的顾虑,他笑了笑对我说:‘三癞子,你不用担心——’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胡二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快说,三癞子,后来怎么样了?”
三癞子说:“那风水先生还真有两下子,只见他从褡袋里取出一张画满了符的黄裱纸,口中念念有词,把黄裱纸对着墓穴烧了,然后点了三柱香,插在墓穴朝南的边上,跪了下来,嘴巴里不知道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然后磕了三个头……真他老母的神了,那些缠绕在一起的金环蛇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柯昏天黑地地沉睡了一天,画店的楼上楼下充满了浓郁的腥臭味。三癞子曾经敲过画店的门,企图叫他一起吃煎包,喝米酒,但是宋柯根本就没有听见。三癞子担心他永远不会醒来了,因为三癞子心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宋柯在经历着一种可怕的危险。这一天,宋柯都是在甜美的梦境中度过,假如他的美梦一直这样做下去,他宁愿永远不再醒来。
又一个夜晚降临,宋柯醒了过来,他仿佛是在一种呼唤声中醒来的。是谁在呼唤他?难道是梦中的那个叫苏醒的女子?阁楼里黑乎乎的,密不透风,宋柯感觉到了沉闷和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焦渴。他点燃了油灯,一步一步地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杉木楼梯来到了楼下。桌子上有一壶泡好的浓茶,宋柯把油灯放在了桌子上,端起那个粗陶茶壶,喝了几口茶水。茶水极苦,但是十分的提神,茶水从他的喉咙下去,一直渗透到他的五脏六腑。宋柯耸了耸眼镜,眼睛里发出了光彩。
油灯散发出微弱光芒,宋柯抬头看了看墙壁上老画师胡文进的画像,画像中胡文进的眼睛好像动了动。这时,宋柯又听到了隐隐约约传来的欢呼声,宋柯浑身颤抖了一下,他吹灭了油灯,在一种痴迷的状态中,打开了门。斜对面的小吃店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在边吃边聊着什么。
胡二嫂看到了宋柯,她心里有些紧张,如果身上散发出腥臭味的宋柯到她小吃店里来吃晚饭,她是让他进来好呢还是不让他进来?胡二嫂正在盘算着什么,宋柯就锁好了门,目不斜视地朝镇街的西面走去。路过小吃店门口时,胡二嫂还是拉不下面子,和他说了一声:“宋画师,晚上游镇长怎么不派轿子来接你去吃丧酒呀?”
宋柯连头也没有侧过去看她一眼,就直走过去。
胡二嫂纳闷地说:“这个臭人难道耳朵聋了!”
这时有个食客说:“还真有股臭味飘过来。”
胡二嫂说:“你以为你香呀!”
那人骂了胡二嫂一声:“干你老母!不是你在大家面前说宋画师臭的吗,现在怎么又帮他说好话了!”
胡二嫂说:“他再臭也比你强,人家无论怎么样还是个画师,是唐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张风吹日晒的黑脸,你下辈子也还是个做苦力的面!”
那人不言语了,谁想从胡二嫂的嘴巴里得到便宜,那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就连屠户郑马水,也经常被胡二嫂气得拿着杀猪刀扬言要把胡二嫂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胡二嫂心里还在想着宋柯,他一个人在这样的晚上要到那里去呢?平常他到了晚上就躲在小楼里,连窗户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好像生怕土匪把他给打劫了。
宋柯沿着镇街往西走,很快地来到了河堤上。他看到星光下有个白色的影子朝他飘过来,把他托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在飞,飞过了河面,然后又一直朝大山深处飞去。
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里,一盏用松香灌到竹筒里做成的灯,十分的明亮。小木屋里十分干净,连一只小蚊虫都没有,就是在一些角落里,也没有山里人家里常见的蜘蛛网。小木屋的日常用具大部分都是竹制品,在一个角落里堆放着编好的竹篮。
宋柯坐在一张竹椅子上,他白皙的双脚泡在木盆里的温水中,一双丰满柔滑的手在轻轻地捏着他的脚,宋柯闭着眼睛,迷醉的样子。小木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腥臭和松香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在温水中给宋柯捏脚的女人深深地呼吸着,同样是满脸的陶醉,她是个丰腴健硕的少妇。
少妇给宋柯洗完脚,把迷醉的宋柯抱上了那张宽大的竹床,替他宽衣解带,宋柯顺从地让她摆布着。少妇把他的衣服脱得精光,然后自己也开始脱衣服,少妇裸露的胴体发出瓷一般白色的光,一对硕大的奶子挂在胸前,像两个饱满的木瓜。少妇的眼睛红红的,像是眼膜中在往外渗着血。她吹灭了松香灯,屋里一片漆黑。小木屋外面远处的森林里传来猫头鹰诡异的叫声。
黑暗中,少妇趴在宋柯的身体上摸索着,呼吸着宋柯身上的腥臭味,还发出痛快的呻吟。听到少妇的呻吟,宋柯也呻吟起来,他觉得有种久违的冲动一下子暴发了,他呼喊着“苏醒”这个名字,把身上的少妇掀翻过来,趴在了她的身上。
宋柯用双手去揉搓着少妇硕大的两个奶子,然后把嘴巴凑了上去,咬住了其中的一个奶头……宋柯浑身充满了从来没有过的激情,他已经被欲望之火烧昏了头脑,他进入了少妇的身体,起伏着,叫唤着:“苏醒——苏醒——我爱你——爱你——”
宋柯越是激动,他身上的腥臭味就越浓郁。
少妇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欲仙欲死……
他们俩都瘫软在竹床上,渐渐地平静下来。
竹床底下突然传出一种爬行动物爬过的瑟瑟的声音。
宋柯说:“苏醒,床下有东西?”
少妇懒洋洋地说:“哪有什么东西呀,快睡觉吧,我的心肝哥!”
宋柯没有睡意,他的心还在沉醉着:“苏醒,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从上海来到这深山老林里?我离开你后,你做了些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苏醒,你告诉我!”
少妇沉默了一会后,幽幽地说:“我不是什么苏醒,我也不知道苏醒是你什么人,宋画师,我只是个山里女人。”
宋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她不是苏醒?
那天他鬼使神差地进入这片森林,看到小木屋里走出来的就是苏醒,晚上,他来到小木屋里时,看到的同样是苏醒,这还能有错?
少妇的声音很冷,像冰:“我真的不是苏醒,我只是山里的孤女,我叫凌初八。”
宋柯猛地坐了起来:“你叫凌初八,你真的不是苏醒?”
凌初八还是冷冷地说:“我叫凌初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把我当成什么苏醒!”
宋柯呆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凌初八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个男人来到我的小木屋,我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被你迷住了。我本来你只是一个过路人,没有想到你会要我,我是个没有男人要的女人。现在,你要了我,我是你的女人了。”
宋柯的脑海里一片茫然。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个谜。
还有那呼唤声,也是个谜,难道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注定,是某种潜意识产生的幻觉把他引领到了这里?这个已经和他有鱼水之欢的女人,她竟然不是苏醒,也就是说,是命运把这个女人推到了宋柯的生命之中?可他对这个叫什么凌初八的女人并没有爱。
他爱的是苏醒,可苏醒此时在哪里?唐镇这个地方从现在开始,才让宋柯感觉到了神秘和可怕。他不知道未来自己会和凌初八怎么样,而凌初八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为什么不住在镇上或者村落里,而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里?
宋柯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听到了凌初八阴冷的声音:“宋画师,你占有了我,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你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
凌初八的声音蛇一般滑过宋柯的灵魂和肉体。
这个夜晚将变得无限的漫长……
雨季终于在伏天来临之后过去了,镇西头唐溪上又架起了小木桥。唐溪上的流水变得清亮,汩汩的流水声恢复了欢畅的声调。没有人可以预测到貌似平静的唐镇还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钟七在雨季过后,也渐渐地放松了对游武强的警惕,他认为游武强已经远走高飞了,一时间也不会回来找他麻烦。
钟七有时会在深夜里回到家里,摸进卧房里,点亮油灯,看着小床上两个熟睡中的儿子。两个孩子还不懂事,在他们的母亲死后,他们哭过几天,然后就渐渐平息,很快就适应了无母的生活。钟七面对无知的两个儿子,内心也会涌起一股酸楚。短暂的良心的发现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沈文绣,钟七会从某个隐秘的地方找出沈文绣的画像,在飘摇的油灯下端详着,钟七用手轻轻地摸着画像中沈文绣的头发和她的脸,仿佛是在抚摸真实的沈文绣,钟七的眼睛也潮湿了。
沈文绣是多好的女人呀!
钟七想,自己这一辈子是再也碰不到像沈文绣这样的女人了。她善良而又吃苦耐劳……钟七不能想沈文绣的优点,一想,他就想拔出枪来把自己崩了……逍遥馆那个叫杨飞蛾的妓女是什么东西,她怎么能够和沈文绣比?她竟然还想让他把她赎出来,还说要做他的老婆。钟七想到这里,突然听到房门外的厅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谁——”尽管放松了对游武强的警惕,但是钟七听到叹息声后还是十分的紧张。他从枪套里拔出了盒子枪,走到门边,打开了门,门外的厅里黑漆漆的一片,他不知道在那黑暗中是不是站着一个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钟七有些恐惧,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别看他五大三粗的。黑暗中没有人回答他,钟七还不敢走到黑暗中去,他就那样站了一会,端着盒子枪的手有些颤抖。
钟七“呯”地把门关上了。
他把沈文绣的画像藏好,准备睡觉。他刚刚脱掉外衣,就看到两个儿子都醒了,他们无言地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钟七,两个孩子的眼神都是那么的空洞。
钟七对他们说:“你们怎么不睡觉?”
他们仿佛没有听到钟七的话,还是用空洞的目光看着这个叫做父亲的人,钟七在他们漠然的注视中,不寒而栗。
门外像是有人轻轻地走过。
其中一个孩子突然对钟七嗡声嗡气地说:“奶奶用针扎个小人,她说,那个小人是你,奶奶说,她要扎死你!”
另外一个孩子叽叽地笑起来,笑声很冷……
这一年最热的时候,也是唐镇人收成的季节。虽然说雨季里的大水十分骇人,但大水没有冲破河堤,毁坏唐溪两边的田地。奇怪的是,今年唐镇人的收成特别好,每亩地的水稻都多收了一石谷子,就是交掉租子,谷仓里也是满满当当的,就连唐镇下辖的那些乡村,也是大丰收。镇长私下里对钟七说,唐镇的丰收可能和他老母埋在龙穴上有关。钟七表示同意,还顺势拍了游长水的一通马屁。尽管在游武强的问题上,游长水因为和游武强不和,还是站在钟七的立场上处理问题,可钟七总觉得在游武强和沈文绣的事情发生后,游长水对自己不像从前那样信任了,这也难怪,游长水毕竟和游武强是亲叔侄,他们是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呀!所以游武强总是抓住时机拍游长水的马屁,尽量的和游长水保持着一种亲密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丰收,或者说这年最热的天里也十分凉爽,唐镇竟然在三个月里都没有死一个人。唐镇如果不死人,这对宋柯和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以及三癞子都不是什么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