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画师的狗?”宋柯脑海里一片迷茫。从来没有人告诉他那只褪毛的土狗是老画师胡文进养的狗,那条在他刚刚进入唐镇时感到恐惧的土狗每天晚上守在画店门口,宋柯一无所知。
胡二嫂说:“其实那是一条看家的好狗,可惜在老画师死后没有人管它了。”
宋柯神情木然,此时有种奇异的声音穿过他的脑海。他想起了夜里的一些事情。在夜里,宋柯好像也听到过这奇异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的呼唤。那时,他正在听一个从床底下的画像中飘出来的鬼魂讲他的死亡故事。女人的呼唤声出现后,鬼魂就消失了。宋柯在缥缈中感觉到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站在床边,对他说了声什么:“你中了——”宋柯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贪婪的呼吸……宋柯就在一种仙乐飘飘的状态中沉沉地睡去,他许久以来都没有如此放松地睡去,在睡梦中,宋柯还梦见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画店里充满了浓郁的腥臭味。
宋柯没有再理会胡二嫂,独自地从镇街上朝镇西头走去。
胡二嫂皱了皱眉头,使劲地呼吸了几口,几乎要呕吐出来。宋柯走出老远后,那股腥臭的味道才渐渐地散去。胡二嫂轻轻地说了声:“宋画师身上原来有股臭味。”
宋柯来到了河堤上。
大水退去了许多,露出的河滩上是一层厚厚的泥浆,泥浆把那些凄凄的芳草覆盖住了。小木桥要在雨季彻底过去之后才能重新搭建起来,现在,那只供人过渡的小木船还在渡口上。撑船的艄公是个满脸松树皮般的老头,穿一身打满补丁的黑布衣服,光着青筋暴露的脚板。
宋柯的心荡漾着,那女人的呼唤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
宋柯上了渡船。
老艄公还是十分有力气,用长篙撑船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可是,在到达对岸,宋柯上岸后,老艄公皱起了眉头,他目睹宋柯走出一段路后,才说出了一句话:“好臭!”
宋柯被女人的声音召唤着,一直往五公岭更深处的山野走去。穿着一身灰色长衫的宋柯犹如一张灰色的草纸,朝山野深处飘去。正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埋死狗的三癞子看到了宋柯。他站在露水味浓郁的晨风中,不知道异乡人宋柯要去何方。三癞子浑身一阵发冷,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眼睛里出现的恐惧的色泽。
三癞子朝宋柯的背影大声叫道:“宋画师,你不要去那地方——”
宋柯仿佛没有听到三癞子的大声呼叫,继续朝山野深处奔去,而且越走越快。
三癞子叫唤了几声,宋柯还是仿佛没有听到。
三癞子突然放下手中的锄头,没命地朝宋柯追赶过去。
他企图阻止宋柯去一个诡秘的地方。
但是,三癞子怎么也追不上宋柯,尽管三癞子跑得比狗还快,在唐镇,还没有那个人跑得比三癞子快的。宋柯走着走着就飞了起来,三癞子眼睁睁地看着宋柯消失在自己的眼帘之中。
三癞子气喘兮兮地站在一片野草地上,听到了风的呜咽。
三癞子喃喃地说了声:“宋画师,你本不应该来到唐镇的呀,看来我要给你挖好一个墓穴了!”
三癞子知道,在大山的深处,有个神秘的女人在等待着画师宋柯。
宋柯不知道走了多久,被女人的呼唤声带到了一片密林里。宋柯来到密林里后,呼唤声就消失了。他看到了密林里的小块空地上的一座木头房子。斑驳的阳光从树的缝隙中漏下来,落在木头房子屋顶的茅草上,树林子里传来清脆。宋柯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那座小木屋里住的是什么人?呼唤声难道就来自这里?
宋柯茫然地站在密林中,有些不知所措了。
宋柯无法相像这座紧闭着门扉的小木屋里会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刚到唐镇时,三癞子还提醒过他,让他不要以个人往山里跑,山里不但有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陈烂头,还有随时可以危及人生命的蛇虫虎豹。三癞子还举了个例子,说有个山里人家的怀孕女人,独自到唐镇来赴墟,结果在半途中碰到了豺狗,怀孕女人的肚子被掏了个大窟窿,死在了山路上。
就在宋柯想入非非时,小木屋的门开了。
宋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嘴巴也慢慢地张大:“啊——”
宋柯看到一个女子从小木屋里走出来,朝她明媚地笑着。她虽然穿着山里女人习惯的侧面襟的士林蓝粗布衣裳,但是,她那张秀美的笑脸分明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苏醒。
苏醒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她也因为躲避战乱来到了这里?
宋柯觉得自己活在梦中,苏醒明媚的笑容在他的眼中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在朦胧中,苏醒踏着露水未干的青草,朝宋柯款款走来,她的嘴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这天是民国三十五年农历五月十一日,屁大一点的唐镇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新来的画师宋柯身上会散发出奇异而又难闻的腥臭味。关于宋柯身上有腥臭味的传闻在唐镇人的嘴巴里翻来覆去地传来传去,这仿佛成了小镇人继沈文绣死后的又一个兴奋点。很多人就是靠着这些兴奋点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
把宋柯身上有腥臭味传播出去的人就是小吃店的老板娘胡二嫂。胡二嫂在早上冲刷画店门口死狗留下的血迹时,目睹宋柯离开,整个上午,她都在边干活边向路过小吃店门口的人说宋柯的事情。到了中午午饭的时间,宋柯还没有回到画店里来。这个时候,宋柯应该到小吃店里来吃东西了。胡二嫂心里忐忑不安,如果宋柯来吃东西,她应该如何对待他呢。宋柯身上的腥臭味的确令人作呕,可这送上门来的生意总不能不做吧?宋柯虽然不是有钱人,可他从来不在小吃店里赊账,就连钟七还老是在小吃店里赊账。
就在这天中午,唐镇死了一个人。
死的是一个老人,这个老人恰巧市镇长游长水的亲妈余七莲。余七莲据说已经有90多岁了,镇上的人很难见到她,她早在70多岁时腿脚不灵便,二十多年也没有到唐镇街上走动了。也有人说,余七莲在二十年前就神智不清了,她活着是因为她有钱的儿子游长水,一直用比黄金还贵的东北野山参吊着她苟延残喘的老命。余七莲一直被游长水安排在唐镇东面五公里外游屋村的老宅里居住。游长水接到母亲的死讯,坐了一顶轿子,带了几个人,匆匆赶回游屋村去了。
游长水的轿子经过小吃店门口前,胡二嫂就知道付七莲的死讯了,这种事情比宋柯身上有臭味传得还快,况且还是镇长的母亲大人。游长水的轿子过去后约莫半个时辰,钟七带着两个保安队员来到了画店的门口。钟七见画店的门锁着,嘟哝了一声:“宋画师会到那里去了呢,就是身上有臭味也不用躲起来呀。”
钟七按镇长游长水的吩咐,已经去了棺材店订好了棺材,现在他要找到宋柯,让他去给付七莲画像,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呀。钟七走到小吃店门口,问正在煎包的胡二嫂:“胡二嫂,你知道宋画师去哪里了?”
胡二嫂从来就瞧不起钟七,白了他一眼说:“我又不是他的跟屁虫,他到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钟七没有办法,只好对两个手下说:“你们分头去找,找到了给我马上带到游屋村来,我去找三癞子,让他去挖墓穴。”
钟七没有走出几步,胡二嫂就走出店门,对他的背影大声说:“钟大队长,你欠我的账赶快给我结了吧,我这小本生意,经不起欠账的。”
钟七没有理他,匆匆而去。
胡二嫂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你这个无赖,怪不得老婆会偷人!”
宋柯是在傍晚的时候被桔红色的夕阳送回唐镇的。宋柯的脸上有一种难得的酡红,这和平常脸色苍白的他判若两人。宋柯眼镜片后的眼睛中还残留着烈火燃烧后的余烬。宋柯走在镇街上,人门都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怪物,他走过的地方,都会飘散着一股腥臭的味儿,人们闻到那股腥臭味,都用手捂住了鼻子。
宋柯旁若无人地在镇街上走着,对人们投来的怪异的目光和他们的窃窃私语无动于衷。
宋柯走到画店门前时,等在小吃店的保安队员猪牯站起来,朝他扑了过去。胡二嫂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宋柯。宋柯对扑过来的猪牯毫无感觉,只是像平常一样开那把铁锁。猪牯闻到了那股腥臭味,他强忍住恶心对宋柯说:“宋画师,你赶快收拾好画像的东西,跟我走!”
宋柯开好了门,回过头问猪牯:“你要我去哪里?”
猪牯退后了两步说:“跟我到游屋村去。”
宋柯又平静地问道:“去游屋村做什么?”
猪牯急促地呼出一口气说:“你还不知道呀,镇长游长水的老母去世了,要我请你去画像呢!你知道吗,我们找了你一个下午了,我们以为你也死了呢!”
宋柯不说话了,进入画店,收拾好东西就跟猪牯走了。一路上,猪牯走得飞快,和宋柯远远地拉开一段距离,他怕闻到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宋柯跟不上他,只是看着前面的猪牯不时停下来,朝他招手,示意他快点跟上。
他们来到游屋村游长水的老宅——游家大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出现了星星。宋柯远远地就听到了有节奏的丧鼓声。走到游家大屋门口时,宋柯听到了大屋里面哭丧的声音。宋柯被猪牯叫到大门外的旁边,宋柯看着游家大屋进进出出的人听猪牯对自己说:“宋画师,你在这里等一会,我进去通报镇长一声。”宋柯点了点头,猪牯就进去了。
猪牯找到了钟七,悄悄地对他说:“钟队长,宋画师来了,真的很臭,一路上我都不敢靠近他。是不是和镇长说,让他回去。”
游长水发现了猪牯,他手中端着黄铜水烟壶走过来说:“猪牯,宋画师请来了吗?”
猪牯点头哈腰地说:“镇长,来了,来了,正在门口呢。”
游长水说:“人到门口了,怎么不让他进来?”
猪牯面有难色。
钟七说:“镇长,你不知道听说没有,宋画师身上……”
游长水吸了一口水烟,平静地说:“你说他身上的臭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人身上都有味,你们难道很干净?身上就没有一点味道?”
钟七说:“宋画师身上的味的确太重了些,你看,府上来了那么多贵客,我怕——”
游长水又吸了一口水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雾说:“喔——那这样吧,你们先把宋画师请到西厢房里去,给他弄点好吃的,让他好好休息休息,然后等下半夜人少了再让他到灵堂里给老母画像。”
宋柯一步跨出了西厢房高高的门槛,他想,乡下大富人家的门槛怎么如此之高?宋柯在钟七的引领下来到了大厅的灵堂里。此时,灵堂里只有三个年轻男子在守灵,他们围坐在一起,在有说有笑的。钟七告诉宋柯,那三个年轻男子是游家的晚辈,他们会在这里守到天亮的。钟七说完就走了,离开宋柯和灵堂对他来说是那么美好的事情。
灵堂显得阴森。余七莲的尸体摆在大厅的神龛底下,尸体的头两边,点着两盏长明灯。在尸体的头上方,放着一坐纸扎的房子。在尸体的两旁,站着两排纸人,左边一排是男纸人,右边一排是女纸人。大厅两旁的壁障上挂满了挽联,每条挽联都是一条长布,而且都是白色的麻布。大厅的上面,挂着几个白色的大灯笼,灯笼上写着黑色的“喜”字。
余七莲老太太的尸身被一块白麻布遮盖着。头露在外面。稀疏的白发梳得纹丝不乱,用细细的白麻绳扎起一个发髻,发髻上横插着一根筷子。死者的脸很小,已经没有一丁点肉了,就剩一层皱巴巴的皮,皮是暗褐色的,寡淡的薄薄的嘴唇被涂上了一层红色的朱砂;紧闭的眼睛深陷着,阴影形成了两个黑洞。
要不是那三个守灵人的说笑声,宋柯还是会有一丝恐惧的。
宋柯很奇怪死人了,为什么这三个年轻人一点也不悲伤,还有说有笑的。宋柯也不管那么多了,此时,给死者画像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宋柯其实今天一天心情都比较激动,现在,他必须平静下来,面对余老太太的遗容,画一幅让游长水满意的遗像。宋柯在画纸上用碳笔涂抹着的时候,完全忘记了他面对的是一个死人,而把死者当做了一个沉睡的人,他感觉到死者还在呼吸,还在用灵魂和他交流,他可以想像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平淡而有神,看淡了生活中的一切,包括生和死。宋柯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这种状态让他获得了快乐,没有人能够理解的快乐。
那三个年轻男子刚开始没有注意宋柯,他们沉醉在他们自己的谈笑之中,当他们中的一个人发现宋柯在给死者画像后,他就走到了宋柯的跟前。他看了一会后,就闻到了一股怪味。本来人死后就会散发出尸臭,况且现在是夏天,尸臭散发得更快,宋柯身上的腥臭味和尸臭混杂在一起,就更加的让人受不了了。那个年轻人赶紧离开了宋柯身边,躲得远远的,另外两人也闻到了那股怪味,就一起走到了那个年轻人的面前。他们三人商量了一下,就跑到下厅里坐着聊天去了,灵堂的大厅里,就剩下了宋柯和余七莲的尸体。
下厅的那三个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少了他们的说笑声,灵堂里静得连长明灯火苗飘动的声音也可以听见,更不用说宋柯手中的碳笔在画纸上涂抹时发出的沙沙的声音了,整个灵堂里充满了宋柯画像发出的声音。
一阵阴冷的风凭空而起。
那些挽联被风拂动,像是有许多无形的手在抖动着它们。
宋柯也感觉到了寒冷,他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画像已经画完,宋柯总觉得哪里没有画好,他仔细地端详着画像,然后又看看余老太太死人的脸,宋柯把余老太太干瘪的脸画得饱满了些,这样看起来富态,十分吻合余老太太的身份。
就在宋柯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死者脸上时,宋柯发现了一只花猫在余老太太的头前叫了一声,然后惊恐地离开。宋柯还没有缓过神来,突然看到余老太太的尸体直直地坐了起来。
宋柯张大了嘴巴,手上的碳笔落在了地下。
余老太太睁开了眼睛,似乎有两束火光从那两个黑洞里迸射而出,她那涂着朱砂的嘴唇蠕动着,宋柯听到了阴冷的声音:“我死不瞑目呀,我不知道我的孙子武强是死是活——”
宋柯浑身发抖,他想站起来逃走,可他的屁股像生了根,死死地扎在板凳上。
余老太太说完就注视着宋柯,那种表情十分的骇人。
宋柯只好硬着头皮说:“你孙子游武强没有事了,他已经离开唐镇了,他没有死,他会活得好好的,你放心的去吧。”
余老太太的嘴巴鼓起来,接着呼出了一口气,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死了回去。
宋柯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朝下厅的那三个青年男子大声喊道:“炸尸了——”
那三个青年男子听到了他的叫声,都醒了。其中一的胆子比较大的青年男子走上来,看了看余七莲的尸体,说:“宋画师,你胡说什么呀?哪里炸尸了?”
宋柯没有理他,而是从地上拣起了碳笔,在画像上眼睛的部位勾勒了几下,宋柯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个青年男子看了一眼画像,惊叫了一声:“哇,太像了,简直是把七莲婆婆画活了。”
说完,他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难闻的怪味在灵堂里扩散着……
游长水的儿子抱着余七莲镶在镜框里的画像走在棺材后面,出殡的队伍摆成了一条长龙,唢呐声,锣鼓声,哭喊声……路两边看热闹的人对于游家出殡大摆排场感叹的同时,他们还感叹一件事,那就是宋柯把余七莲画得太神了,看到她的画像仿佛觉得她还活在人间!那时,宋柯正在画店的阁楼上沉睡,游家出殡的排场热闹都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