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早稻收成的季节里,唐镇的画师宋柯总是在白天里闭门不出,经常在晚上的时候离开唐镇,到那没有人知晓的地方去。三癞子有几次偷偷跟在他的后面,企图发现什么秘密,结果无功而返,哪怕他跑得比狗还快,也追不上宋柯,而三癞子自己在山里走着走着就在夜里迷失了方向。
三癞子没有勇气再去追踪宋柯,不仅仅是因为他根本就追不上宋柯,而是他内心里对那个白衣女人的恐惧。在某个晚上,白衣女人又出现在了他面前。白衣女人站在朦胧的月光下,冷冷地对他说:“你还想肚子痛吗?”
三癞子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脸在朦胧的月光下就是一块苍白的布。三癞子想起蛇在肚子里搅动噬咬着自己的肠胃,就情不自禁地冒出了冷汗,他站在土地庙外面的空地上,浑身筛糠似地发抖。他情愿死,也不愿意肚子里有条蛇在钻动。三癞子对那影子般的白衣女人说:“不,不,不想——”
白衣女人冷冷地说:“不想的话,你以后就不要在晚上的时候跟在宋画师后面了,如果再被我发现你跟踪宋画师,我就……”
三癞子朝白衣女人跪下了:“我再不敢,再不敢跟踪宋画师了——”
白衣女人飘忽而去。
三癞子担心着宋柯,他不知道宋柯会怎么样,但是有一点他是肯定的,宋画师越来越危险。三癞子心里很清楚,宋柯一定到白衣女人那里去的。三癞子也去过两那地方,一次是被白衣女人让一条小蛇滑到他的肚子里去,逼他去杀死老画师的土狗;另外一次是在他杀死老画师的土狗后,白衣女人把他弄到那地方,把他肚子里的小蛇给取了出来……两次去,三癞子都是在昏糊姿态中的,根本就记不住那地方的具体位置,可他知道,就是在五公岭往西的鸡公山的黑森林里。三癞子想,宋柯一定是在夜晚时和他去的是同一个地方,面对的同样是那个白衣女人。白衣女人为什么要逼他去杀死了老画师的土狗,为什么宋柯会去那个神秘的地方,这些对三癞子来说,都是浓雾里遮隐着的巨大谜团。
连续几天,宋柯没有在晚上出门。他只要听不到女人的召唤声,就不会去深山老林的小木屋里去,奇怪的是,只有女人的召唤声出现,他才能找到通往小木屋的道路。有时,宋柯心里特别的厌恶那个叫凌初八的女人,可他似乎又离不开她了,宋柯对凌初八有了一种奇怪的依恋感,他知道那和爱情无关,那是他生命本能的需要。
宋柯这天起了个大早,他还是自顾自地往唐镇西头走去。
街上早起的人都躲着他,好像宋柯是瘟疫。
屠户郑马水看到宋柯瘦长的身影从街上走过,狠狠地把杀猪刀剁在案板上,这个平常身上充满的永远洗不干净的猪肉臊味的人,也用手捂住了嘴巴和鼻子,等宋柯走过去之后,他才把手掌从嘴巴上拿下来,在鼻子前扇了扇,说了声:“真臭!”
宋柯根本就不会理会唐镇人对他产生的任何表情和言语,他从来就没有融入过唐镇的生活,他是个孤独的异乡人,也是唐镇的局外人,他想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唐镇,到另外一个地方漂泊。
宋柯走上河堤,朝五公岭的那片山坡望去,此时太阳还没有出来,这个清晨又没有雾霭,能见度特别好,宋柯可以看到那片山坡上的一个人影,他很清楚,那是三癞子。宋柯想,三癞子一定又是在挖墓穴了。宋柯走下河堤,晃过颤悠悠的小木桥,踩着露水打湿的野草,朝三癞子走去。
自从三癞子离开唐镇回来,宋柯就没有好好和他说过一次话。宋柯的到来,令三癞子有些莫名的恐慌和兴奋。三癞子果然在挖新的墓穴,也许他刚刚来不久,他正在把地面上的野草除掉。见宋柯走近前,三癞子停下了手中的活,他的五官挤在一起,不知道是笑还是哭丧着脸。
三癞子说:“宋画师,你起得好早呀。”
宋柯苍白的脸上浮起了笑意:“你比我更早。三癞子,又要挖墓穴了呀?”
三癞子说:“是呀,挖好的墓穴已经给沈文绣占了,我要再挖一个,预防万一呀,我总得给自己留一个墓穴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死去,这年头,谁又能够预料到什么呢?”
三癞子心里却说:“宋画师,这个墓穴也有可能是给你准备的,我这些天一直担心着你呀!”
宋柯说:“三癞子,你不会那么快死的,你要是死了,谁给唐镇的死人挖墓穴呀。”
三癞子说:“我要是死了,我还会管那么多吗?”
宋柯突然听到了清脆的鸟鸣,太阳在东面的山坳上露出了红彤彤的头,山野出现了一层暖色。宋柯奇怪地想起了森林深处的那个小木屋,此时,他有种欲望,希望那女人的呼唤声出现。宋柯的目光朝远山掠去,远山一片苍茫。
三癞子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儿,对唐镇人都表现出厌恶的宋柯身上的腥臭味,三癞子不以为然,他只是对宋柯说:“宋画师,镇上的人都说你身上有股臭味,有些人到游镇长那里去投诉了,说是要游镇长把你赶出唐镇,再从外面请个没有臭味的画师来。”
宋柯从远山收回了痴迷的目光。
他笑着对三癞子说:“我知道,我身上的气味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就像我的生命一样,我不能够改变。至于镇上的人喜欢不喜欢,是他们的事情,我同样也不能够改变。如果让我走,我也会马上走的,不会赖在唐镇。”
三癞子听了宋柯的话,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宋柯如此坦荡地面对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三癞子说:“宋画师,你给游镇长老母的画像谁都说好,游镇长就是因为他老母的画像,也不会让你离开唐镇的,到那里去找你这样画师呀!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宋画师,你离开唐镇吧!”
宋柯不解:“为什么?”
三癞子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什么东西滑过草丛的声音。由此,三癞子想到了蛇,想到了那个白衣女人让他吞到肚里的蛇。
三癞子果然看到了一条巨毒的五步蛇滑过不远处的草丛。
三癞子毛骨悚然,为什么他说到让宋柯离开唐镇,就有蛇现身呢?这不可能是巧合,仿佛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他的任何举动都逃不出那双可怕的眼睛。难道这条突然出现的五步蛇是对他的一种警告?
寡妇余花裤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割稻子,整个山坳里仿佛就她一个人,山坳里的几亩薄地是她的死鬼老公祖上留下来的,因为离唐镇比较远,没有人想要霸占去。为了生计,余花裤独自耕作着这片田地。
余花裤挥汗如雨,她身上的长衫长裤都湿透了。
阳光眩目。
好在山坳里不时有阵阵的山风刮过,给她带来阵阵的凉爽。
临近正午的时候,在离余花裤不远处的一棵山毛榉后面,出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贪婪地觊觎余花裤劳作的背影。
躲在山毛榉后面的人胸脯起伏着,他的两个眼珠突兀着,差点要掉落到地上。
这个人就是三癞子。
三癞子实在按耐不住了,就走了出去。三癞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余花裤的后面。
看着余花裤汗水湿透的丰满的背脊,三癞子接连吞下了几口唾沫。有的时候,三癞子会很羡慕土匪陈烂头,这个在唐镇方圆几十里山地风一样传说的传奇人物,看上了那个女人,他就一定要弄到手,无论是在山野还是乡镇上,这让女人们谈虎色变。三癞子此时想,如果自己是土匪陈烂头,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寡妇余花裤按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美美地满足他难熬的色欲。可他毕竟不是陈烂头,他只不过是唐镇一个下三烂的挖墓穴的小人物,有时连一条狗都不如的孤佬。
三癞子又咽下了一口唾沫,然后说了一声:“花裤——”
余花裤听到三癞子的声音,大吃了一惊,慌忙站了起来,转过身,对三癞子怒目而视;“三癞子,你这个狗东西,你来干什么,吓死老娘了!”
三癞子挤了挤眼睛说:“花裤,我,我——”
看到三癞子吞吞吐吐的样子,余花裤气不打一处来,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凶狠地对三癞子叫嚷道:“三癞子,你给我滚,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怎么大白天里也尽想干那种事情呀!”
三癞子说:“我,我憋得难受。”
三癞子说着,便从兜里掏出了那块给游长水老母挖墓穴得来的大洋,在余花裤的面晃了晃,大洋在阳光下发出眩目的光芒。三癞子一直没有把这块大洋花掉,到小吃店吃东西,他给的是以前剩余下来的散票子,他在某个夜晚想用这块大洋到逍遥馆里去嫖妓,没有想到被人拦在了门外,他举着手上的一块大洋对妓院的人说:“我有钱,看清楚没有,这是一块大洋,是镇长赏给我的!”谁知妓院的人冷笑着对他说:“一块大洋你就想在逍遥馆里睡女人呀?等你有两块大洋了再来吧。”三癞子无比的沮丧,只好按耐住自己的欲火,灰溜溜地回到了土地庙里。
余花裤看到了阳光下闪光的那块大洋,眼睛顿时炬亮。她伸出舌头,在干渴的舌头上舔了舔,说话的声音柔和起来:“三癞子,你手上拿的真是银元?”
三癞子说:“这还有假,这是游镇长亲手给我的,他还夸我给他老母的墓穴挖得好呢。”
余花裤擦了擦头上的汗:“你拿过来给我看看。”
三癞子走到了余花裤的面前,把那块大洋递给了她,三癞子闻到了余花裤身上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汗骚味,余花裤身上的汗骚味刺激着三癞子的性神经,他觉得自己裤裆里那截东西鼓胀起来。余花裤把手中的镰刀扔在了地上,接过了那块银光亮闪闪的大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最后,她又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把那块大洋紧紧地攥在了手心,到了她手心的钱,余花裤又岂能让它再回到三癞子的手里!
余花裤躺在一堆稻草上,用另外一只手退下了被汗水湿透的长裤,然后又把里面的大花布裤衩脱掉,裸露着下半身对三癞子淡淡地说:“三癞子,你不是想要吗,老娘给你!”
三癞子在余花裤脱裤子时,嘴巴里已经发出了野兽般的怪嚎。
三癞子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在阳光下进入了余花裤的体内。三癞子疯狂地怪嚎着,冲撞着,仿佛要把许多许多日子以来的压抑全部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余花裤面无表情,闭上了双眼,咬着牙,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一把稻草,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那块大洋。
三癞子突然软了下来。
他很清晰地听到了蛇滑过稻草的声音,尽管他的干嚎声在山坳里回响。三癞子感觉到有条蛇在向他游过来,吐着血红的信子……他真的瘫软下来,不但身下的活儿软了,浑身也瘫软了。他心里哀嚎了一声:“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一直要缠着我?”
余花裤把瘫软的三癞子从身上推了下去:“三癞子,你满足了吧,我可要干活了!”
余花裤穿起了裤子,藏好那块大洋,理也不理三癞子,拣起地上的镰刀,继续割起了稻子!
三癞子躺在稻草上面,哭丧着脸,心里说:“亏呀!”
蛇滑过稻草的声音不断地传入他灵敏的耳朵,三癞子在阳光下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又是一个墟日,因为丰收,唐镇热闹非凡。四面八方的山里人都涌进了唐镇,把他们的收获拿到唐镇来交易,然后再买些自己需要的货物回去。小商小贩也特别多,平常不来的也带着各种货物来到了唐镇,他们很清楚,这个时候,山民们手中会有些闲钱的。
这样火爆的墟日一年中也不会有几次,一般都在收成后或者重大节日的前夕,会有如此的状况。对屠户郑马水而言,今天是他的节日,他从昨天晚上子时就开始杀猪,一口气杀了五头大猪,他相信,这五头大猪都能够卖掉,而且还能卖个好价钱。一大早,他的猪肉一摆上案板,他就把肉价给提高了一倍,还摆出一副爱买不买的神气架势。
钟七一大早从逍遥馆走出来,来到郑马水的猪肉铺前,郑马水发现他的脸色煞白。
郑马水从案板下的箩筐里掏出用湿稻草扎好的两个猪腰子,笑着对钟七说:“钟队长,今天的猪腰子就算我送你吃的了,不记账了。钟队长,你今天的脸色不太好呀,是不是夜晚时弄得太过火了呀?哈哈,快把猪腰子拿回家去,乘新鲜,汆着吃了吧!”
钟七阴沉着脸,对他满是汗水恭维的笑脸根本就没有领情,接过猪腰子后说:“你这个黑心的家伙又把肉价涨了,是不是?今天的税钱可要多交点,否则我让镇长下令封了你的猪肉铺!”
钟七说完就走了,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儿飘,好像没有一点儿气力。
郑马水又换上了一副嘴脸,嘟哝了一声:“干你老母的!你钟七是什么东西,还和老子耍恨,总有一天,老子要让你怎么吃进去的,就给老子怎么吐出来!”
胡二嫂的小吃店里坐满了人,很早时,小吃店里就有了生意。胡二嫂知道这个时候的墟日的客流要比平常要多出几十倍,而且墟市会从早上一直延续到黄昏,不像平常时分,到下午墟市就散了。所以,她特地叫了两个本家女人来帮忙。忙碌的胡二嫂在这样的日子根本就没有时间去传播什么小道消息了。
胡二嫂也没有时间去管宋柯身上的臭味了。
宋柯躲在画店的阁楼里,紧闭着窗门,仿佛要把外面街上的喧闹隔绝。他在画一幅油画,画的就是他来到唐镇后第一个墟日,三癞子带他到土地庙门口空地上观看的那个走江湖卖蛇药的中年汉子。宋柯已经很久没有拿起画笔,在画布上画他心爱的油画了,他也清楚,油画的画布没有几张了,原料也越来越少。宋柯想,能画一张就算一张了,他没有多大的渴望了。这天,钟七没有带人来敲他的门,让他把店门打开,招揽生意,其实,小镇上的人们希望他不要开门,让他把自己连同身上的腥臭味儿封闭在画店里。三癞子也没有来找他去看走江湖的人练把式,宋柯也不知道那个他要画的人来了没有。
三癞子爬到了土地庙门口的那棵老樟树上,看着来庙里上香的人们。今天来上香的人特别多,还带来了许多供品摆满了香案,三癞子想,这些供品够他吃很长时间的了。人们早已经习惯了三癞子悖于常理的举动,也没有人说他什么,要是平常的人爬上这棵让人敬畏的老樟树,一定会大声惊呼,惶恐万分的。
三癞子的眼睛里有一层迷离的水雾。
他从早上就爬上了树,一直往通向外界的官路上眺望,他希望看到那个走江湖的中年汉子和那个少年的身影,他们是他最大的梦想。三癞子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们再来到唐镇,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跟他们离开唐镇。唐镇是一潭死水,他将要窒息而死。
三癞子很失望,中年汉子和少年没有出现,却等来了一个獐头鼠目的卖老鼠药的人,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练起了把式。当他看到卖老鼠药的人把一把长剑插入自己的喉咙时,坐在树上的三癞子大声地说了一声:“假的,假的!”
卖老鼠药的人把剑拔出来后,便对围观的人们抱了抱拳说:“各位父老乡亲,树上那位兄弟说我吞剑是假的,我现在请大家做个证,现在,我请树上的兄弟下来,他如果能够把这把剑吞下去,我就当着大家的面吃老鼠药死在大家的面前!”
卖老鼠药的人虽然说长得猥琐,声音却十分洪亮,他对树上的三癞子说:“兄弟,下来试试吧,牛皮不是吹的!”
围观的人们发出了一阵哄笑。
有人就开始起哄:“三癞子,快下来呀,看看你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