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进化史,人类的一部分与树木不可分割。古时候,我们曾是猿猴,人体上找得到确凿的证据。但我们岂能忘记在那以前的原古时期,我们曾经是树木!洪荒年代杳无人影的正午,春风不打个招呼,飒飒地从我们的枝叶间溜走。当时我们何曾撰写文章?何曾弃家为国效力?我们终日聋哑人似地伫立着,摇晃着;全身叶片象疯子一样沙沙地狂歌。从根须至芊芊嫩梢,体内奔涌着生命的洪流。二月,三月,是在液汁充盈的慵懒中,含糊不清的絮语中度过。为此不必回答任何质问。倘若你接口说,此后便是懊悔的日子,四月、五月的干旱,只能默默地忍受。我表示同意。对远古时代所作的猜测,有何理由不接受!滋生甘浆的日子,享受;赤日炎炎的日子,忍耐,这既然轻易地成为定规,那么,天宇饱盈的慰藉的甘霖降落下来,也必有能力吮贮在骨髓里。
我本不愿讲这些话,免得让人怀疑我借助形象思维进行说教。不过,怀疑不是没有一点根据。我本来就有坏习惯嘛。
我说过,进入进化的最后阶段,“人”分为许多类别:固体、植物、禽兽、野蛮人、文明人、神等等。不同的种类有不同的诞生季节,哪一类归哪一个季节,确定的责任,不用我承担。发誓以一次决断一辈子应付局面,免不了说些假话。我同意说假话,但那般辛劳我承受不了。
如今我安闲地眺望前方,写文章择选自以为简单的题材。
漫长的冬天结束之后,今日中午,田野刚散出新春的气息,我在身上就察觉到世俗生活的极大的不和谐。它的乐调与广大的空间不合拍。冬日世界对我的企望,至今原封不动地存在着。仿佛有一股努力,让心灵击败季节的嬗变,然后麻木不仁。心灵的才能超群绝伦,哪件事干得不漂亮?它可以不理睬南风,一溜烟进入大商店。我承认它能这样做,但它非这样做不可吗?南风不会因此死在家里?末了究竟谁蒙受损失?
前一段日子,我们的阿姆拉吉树、穆胡亚树和娑罗树的叶子萧萧飘零。帕尔衮月像远方的旅客走到门口,吹口气,树叶凋落即刻停止,枝条上绽放了嫩叶。
我们是俗人,没有那种本事。周围风变了,树叶变了,色彩变了,我们仍象套轭的黄牛,拉着旧岁的沉重包袱,车后尘土飞扬。驭手胸口顶着的仍是老式牛车。
手头没有日历,今天好像是帕尔衮月十五或十六了。春天的女神正值十六岁妙龄少女。然而,人间周报一如既往地出版、发行;有消息说,当局出于关心我们的利益,正一面忙着修改法律条款,一面加紧审理案件。茫茫宇宙之中,这些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每年春天的使者全然不理会总督、县长、编辑、副编辑的忙碍,从南海波浪的盛大节日携来新生活的喜讯,在大地重新播布不朽生命的诺言。这对于人绝非小事,可惜我们没有闲暇细细玩味。
过去,听见天上打雷,我们立刻停课。雨季一到,外出做工的纷纷归来。我不敢断言:雨天无法学习,无法在外地工作。人是自主而特殊的,向来不牵着物质世界的衣摆。然而,人凭借力量越来越明显地叛逆瑰丽的自然难道合乎情理?人承认与自然的亲缘关系,对南风略表尊重,为欣赏天空翻卷的雨云而暂时停止学习、工作,停止批评法制,这不会在人世的合奏中掺入不和协的杂音。历书上规定某些日子禁食茄子、冬瓜、豇豆,看来得增加几条--哪个季节读报属非法活动,哪个季节不设法不上班是犯罪。这项任务不可交给缺乏幽默感的死脑筋,而应让学科创始人去完成。
情女的心儿在春天啜泣,这是我们在古诗中读到的诗句。如今我们若写情诗,下笔必然犹豫不决,担心遭到读者的讥笑。于是,我们割断了诗魂与自然的联系。春天树林里繁花竞相开放的时节,是它们芳心的艳丽展露的节日。枝头洋溢着自我奉献的激情,绝不掺杂锱铢必较的念头。至多结两个果子的地方,缀着二十五个花蕾。人岂忍心堵塞百花的艳丽之流?自己不开放,不结果,不奉献?光顾收掇房间?擦洗器皿?没有家务缠身,便一门心思织毛围巾织到下午四点?
我们彻头彻尾是人?与秘密酿造春天的甜蜜的枝条花叶毫无干系?鲜花和我们那么生疏,花开的吉辰,我们照样身着制服去上班?无可言喻的冲动,不曾使我们的心像叶片一样微颤?
我今日承认我与树木有着渊源流长的亲谊。我不同意紧张地工作是生活中无可比拟的成功的观点。森林女神,自古是我们的亲姐姐,今天邀请我们这些小弟弟进入她的华堂,为我们描吉祥痣。在那儿我们应该象和亲人团聚那样与树木团聚,捧着泥土在凉荫下消度时光。我欢迎春风欢快地掠过我的心田,但不要卷起林木听不懂的心语。直至杰特拉月下旬,我将在泥土、清风、空气中濯洗、染绿的生活播布四方,静立在光影之中。
可是,唉,没有一项工作停止,文债的帐簿在面前摊开着。落人世风的庞大机器和杂事的陷阱,春天来了,依旧动弹不得。
我向人类社会恳切地呼吁:设法改变这种不正常的现状!人的光荣不在于与世界的脱离,人伟大是因为人中间蕴藏世界的全部神奇。人在固体中是固体,在树木中是树木,在飞禽走兽中是飞禽走兽。自然王宫的每座殿堂对他是敞开的。但敞开又怎样!一个个季节从各个殿堂送来的节日的请柬,人若不收下,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那博大的权利如何获得?为何一再骄傲地宣称,“我不是固体,我不是植物,我不是动物,我是人。我只会工作,批评,统治,反叛?”为何不说,“我是一切,我与万物不可分离。独居的旗子不属于我?”
咳,社会的笼中鸟!今天,高天的蔚蓝如思妇的瞳仁中浮现的梦幻,树叶的葱绿象少女秀额似的新奇,春风和团圆的热望一样活跃,可你敛起翅翼,绕足的琐事的锁链叮当作响。
这,就是人生!
1903.3
《生命--心灵》
一
我的窗前是一条红土路。
路上辚辚地移行着载货的牛车,绍塔尔族姑娘头顶着一大捆稻草去赶集,傍晚归来,身后甩下一大串银铃般的笑声。
而今我的思绪不在人走的路上弛骋。
我一生中,为各种难题愁闷的、为各种目标奋头的年月,已经埋入往昔。如今身体欠佳,心情淡泊。
大海表面波涛汹涌,安置地球卧榻的幽深的底层,暗流把一切搅得混沌不清。当波浪平息,可见与不可见,表面与底层处于充分和谐的状态时,大海是平静的。
同样。我拼搏的心灵憩息时,我在心灵深处获得的所在,是宇宙元初的乐土。
在行路的日子里,我无暇关注路边的榕树,而今我弃路回到窗前,开始和他接触。
他凝视着我的脸,心里好像十分着急,仿佛在说,“你理解我吗?”
“我理解,理解你的一切。”我宽慰他,“你不必那么焦急。”
安静恢复了一会,等我再度打量他时,他显得越发焦灼,碧绿的叶片飒飒摇颤,灼灼闪光。
我试图让他安静下来,说:“是的,是这样,我是你的游伴。千百年来,在泥土的游戏室里,我和你一样一口一口吮吸阳光,分享大地甘美的乳汁。”
我听见他中问陡然起风的声响。他开口说:“你说得对。”
在我心脏血液的流动中回荡的语音,在光影中无声地旋转的音籁,化为绿叶的沙沙声,传到我的身边。这话音是宇宙的官方语言。
它的基调是:我在,我在,我们同在。
那是莫大的快乐,那快乐中宇宙的原子、分子瑟瑟抖颤。
今日,我和榕树操同一种语言,表达心头的喜悦之情。
他问我:“你果真回来了?”
“哦,挚友,我回来了。”我即刻回答。于是,我们有节奏地鼓掌,欢呼着“我在,我在”。
二
我和榕树倾心交谈的春天,他的新叶是嫩黄的,从高天遁来的阳光通过他的无数叶缝,与大地的阴影偷偷地拥抱。
六月阴雨绵绵,他的叶子变得和云霭一样沉郁。如今,他的叶丛像老人成熟的思维那样稠密,阳光再也找不到渗透的通道。过去他像贫苦的少女,如今则似富贵的少妇,心满意足。
今天上午,榕树脖子上绕着二十圈绿宝石项链,对我说:“你为什么头顶砖石,坐在那里?像我一样走进充实的空间吧。”
我说:“人自古拥有内外两部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榕树摇摇身子。
我进一步解释:“我们有两个世界--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
榕树惊叫一声:“天哪,内在世界在哪儿呢?”
“在我的模具里。”
“在里面做什么?”
“创造。”
“模具里进行创造,这话太玄奥了。”
“如同江河被两岸夹持,”我耐心地阐述,“创造受模具的制约,一种素材注入不同的模具,或成为金刚石,或成为榕树。”
榕树把话题扯到我身上:“你的模具是什么形状,请描述一番。”
“我的模具是心灵,落人其间的,变成丰繁的创造。”
“在我们的日月之侧,能够稍稍显示你那封闭的创造吗?”榕树来了兴致。
“日月不是衡量创造的尺度。”我说得十分肯定,“日月是外在物。”
“那么,用什么测量它呢?”
“用欢乐,尤其是用痛苦。”
榕树说:“东风在我耳畔的微语,在我心里激起共鸣。而你这番高论,我实在无法理解。”
“怎么使你明白呢……”我沉吟片刻,“如同你那东风被我们捕获,带人我们的领域,系在弦索上,它就从一种创造抵达另一种创造。这创造在蓝天,或在哪一个博大心灵的记忆的天空获得席位,我不得而知,好像有一个情感的不可测量的天空。”
“请问它年寿几何?”
“它的年寿不是事件的时间,而是情感的时间,所以不能用数字计算。”
“你是两种天空,两种时间的生灵,你太怪诞了,你内在的语言,我听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我无可奈何。
“我外在的语言,你能正确地领会吗?”
“你外在的语言衍变为我内在的语言,要说懂的话,它意味着称之为歌便是歌,称之为想象便是想象。”
三
榕树伸展着他所有的枝桠对我说:“停一停,你的思绪飞得太远,你的议论太无边际了。”
我觉得他言之有理,说:“我来找你本是为了宁谧,但由于恶习难改,闭着嘴话却从嘴唇间泄流出来,跟有些人睡着走路一样。”
我掷掉纸和笔,直直地望着他,他油亮青葱的叶子,犹如名演员的纤指,快速弹着光之琴弦。
我的心灵忽然问道:“你目睹的和我思索的,两者的纽带何在?”
“住嘴!”我一声断喝,“不许你问这问那!”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时光潺潺流逝。
“怎么样,你悟彻了么?”榕树最后问。
“悟彻了。”
四
一天悄然逝去。
翌日,我的心灵问我:“昨天,你凝望着榕树说悟彻了,你悟彻了什么?”
“我躯壳里的生命,在纷乱的愁思中变得混浊了。”我说,“要观瞻生命的纯洁面目,必须面对碧草,面对榕树。”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太初的生命包孕纯正的欢愉。他十分仔细地剔除了他的绿叶、花朵、果实里的糟粕,奉献丰富的色彩、芳香和甘浆。因此我望着榕树默默地说,哦,树王,地球上诞生的第一个生命发出的欢呼声,至今在你的枝叶间荡漾。元古时代质朴的笑容,在你的叶片上闪烁。在我的躯壳里,往日囚禁在忧思的牢笼里的元初的生命,此刻极其活跃,你召唤它,来呀,走进阳光,走进柔风,跟我一道携来形象的彩笔,色泽的钵盂,甜汁的金觞。”
我的心灵缄默了一会,略为伤感地说:“你谈论生命,口若悬河,可为什么不有条不紊地阐明我搜集的材料呢?”
“何用我阐明!它们以自己的喧嚣、吼叫震惊天宇。它们的负载、复杂性和垃圾,压痛了地球的胸膛。我思之再三,不知何时是它们的极终。它们一层层垒积多少层,一圈圈打多少个死结,答案在榕树的叶子上。”
“噢--告诉我答案是什么!”
“榕树说,没有生命之前,那些材料不过是一种负担、一堆废物。由于生命的触摩,材料浑然交融,呈现为完整的美。你看,那美在树林里漫步,在榕树的凉荫里吹笛。”
五
渺远的一个清晓。
生命离弃昏眠之榻,上路奔向未知,进入无感知世界的德邦塔尔平原。
那时,他全身没有疲倦,脑子里没有忧虑;他王子般的服装未沾染尘土,没有腐蚀的斑点。
细雨霏霏的上午,我在榕树中间窥见不倦的、坦荡的、健旺的生命。他摇舞着枝条对我说:“向你致敬!”
我恳求道:“王子啊,介绍一下与沙漠这恶魔搏斗的悲壮的场面吧。”
“战斗非常顺利,请你巡视战场!”
我举目四望。北边的旷野里芳草萋萋,东边的农田生长着翠绿的稻秧,南边堤坝两侧是一行行挺拔的棕榈树,西边的红松、椰子树、穆胡亚树、芒果树、黑浆果树、枣树,纵横交错,郁郁葱葱,遮蔽了地平线。
“王子啊,你功德无量。”我赞叹道,“你是稚嫩的少年,可那恶魔老奸巨猾,心狠手毒。你身薄力小,你精致的箭囊里装的是短小的箭矢,可那恶魔是庞然大物,他的盾牌坚韧,棒棍粗硬。但我看见处处飘扬着你的旌旗。你脚踏着恶魔的脊背,岩石对你臣服,风沙在投降书上签字。”
榕树显露诧异之色:“你在哪儿见到如此动人的景象?”
我解释道:“我看见你的激战以安静的形式出现,你的繁忙身着清闲的服装,你的胜利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姿态。所以求索者坐在你的凉影里学习轻易获胜的咒语,研究轻易达成权力分配的协议的方法。你在树林里创办了传授生命如何发挥作用的学校。因而劳累的人在你的绿荫里歇脚,沮丧的人来寻求你的鼓励。”
听着我颂赞,榕树内的生命欣喜地说:“我出来与沙漠这恶魔作战,同我的胞弟失去了联系,不知他在何处进行怎样的战斗。刚才你好像提到过他。”
“是的,我管他叫心灵。”
“他比我更活跃。他不满意任何事情。你可以告诉我我那不安分的胞弟的近况吗?”
“他的情形我略知一二。”我说,“你为生存而战,他为获取而战,远处进行着一场为舍弃的战斗。你与僵硬作战,他与贫乏作战,远处战斗的对象是敛聚。战斗日趋复杂,闯入战阵的寻不到出阵之路。胜败难卜,在这迷惘彷徨之际,你的绿旗呐喊着‘胜利属于生命’,给斗士以鼓舞。歌声越来越高亢,在乐曲的危机中,你朴实的琴弦弹出鼓励:‘莫害怕,莫害怕!这是我捕捉到的基调--太初生命的乐音。一切疯狂曲调受其影响,融汇在欢快的歌声里。所有的获取和赋予,因而如花儿怒放,似果实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