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从昨夜起天空乌云翻滚,大雨滂沱。树木哑巴似地呆立着,鸟儿停止啼叫,眼前的雨景使我想起了童年时的黄昏。
我们儿时喜欢在佣人的房里消磨时光。当时,拼写、背诵英文单词的烦闷的黄昏,还没有压到我肩上。三哥极力主张,首先要把孟加拉语的基础打结实,然后再学英语。因此,跟我年龄差不多孩子摇头晃脑地背诵Iamup(我在上面)Heisdown(他在下面)的时候,我的英语知识尚未达到拼读b-a-d=bad(坏)m-a-d=mad(发疯)的程度。
名门富家的仆人的住处叫作“憩室”,尽管家道中落,“憩室”、账房、正厅等名称仍死抱着我家的地基不放。说实在的,我家的境况已和穷人相差无几,几乎没有车马等摆场的负累。庭院角落里罗望子树下的茅房里,有一辆旧车,养着一匹老马。我的衣着十分朴素,很晚才穿袜子。早餐偶尔突破波罗吉沙尔订的菜谱,有块松软的面包和香蕉叶包的黄油,那高兴的劲儿,简直就和手捧着月亮一样。当时家里正教育大家,要坦然承认富裕的家境业已衰败的现实。
跟我们坐在席子上闲聊的仆人的头领,名叫波罗吉沙尔。他‘须发斑白,面皮枯干,皱纹纵横交错,表情呆板,嗓音粗嗄,说话罗嗦。他先前的主人是赫赫有名的富翁,如今屈尊照拂我们这群年小的无名之辈。据说他过去当过乡村教师,至今保持着教师的风度和语言习惯。他不说“先生们坐着”,而说“先生们正襟危坐地恭候着”。主人听了不禁哑然失笑。
他生性古板、孤傲,却极重视肢体的洁净。下池塘洗澡,两手叭嗒叭嗒推泼水上的浮油,然后噌地潜入水中。洗完澡上岸,走到果园的小径上,双臂向后作45度弯拱,这种姿势走路,似乎可以躲避天帝创造的凡世的污秽,保持种性的神洁。他谈论哪种行为正确,哪种举动荒谬,褒贬的倾向性十分明确。骆驼的后背,增加了他言语的份量。可惜儒雅风度掩饰不住他的嘴馋。他侍候我们吃饭的方式与众不同,不是先把足够的饭菜盛在一只只盘子里,而是等我们落了座,手指捏着煎饼,摇晃着逐个询问:“要不要再来一张?”从他的声调不难揣摸他企望的回答。我几乎每回都说“不要了”,他也就不再强劝。我素来对牛奶兴趣索然。但喝奶是他难以抑制的嗜好。他屋里碗柜里一只大铜碗,天天盛满牛奶,一只木盆里总有煎饼和佳肴,一只猫老在窗纱外转来转去地嗅着。
我从小习惯于尽量少吃食物,但不能说我少了身体瘦弱。比起食量大的孩子,我的力气大而不是小。我健康得可恶,想逃学逃不成,苦恼极了。折磨身体,照样不生病。一整天脚穿水泡湿的鞋子,也不着凉感冒。秋天睡在露天凉台上,露水濡湿头发、衣服,嗓子眼里仍听不见咳嗽的动静。我从未发现消化不良之类的肚痛的征兆。实在想逃学,只得对母亲撒谎说肚子痛得不行。母亲心里暗笑,未露出一丝忧愁的表情。她把仆人叫去,吩咐说:“去,告诉家庭老师,今天不必上课了。”
我那位守旧的母亲认为,儿子旷几节课,学业不会有损失。假若落到现在那些望子成龙的严厉的母亲手里,送回学校自不待言,耳朵也少不得被拧几下。
我母亲有时微微一笑,让我喝一口蓖麻油了事。生病在我一向是件乐事。偶尔发烧,家里人不说是发烧,而说身子有些热。于是请来郎中尼勒麦达巴。我那时还没有见过体温表。他摸摸我的额头,开出第一天的处方:吞一口蓖麻油;禁食。给我喝的水也很少,而且是开水。禁食后的第三天,吃的泡饭,喝的鱼汤,如同琼浆玉液。
我记不起发高烧是什么滋味。未听说患过虐疾,服过奎宁。泄药的王国里,只有蓖麻油。我身上未落下一块伤痕或疮疤。我至今不晓得什么叫麻疹、水痘。我的身体结实得过于顽固。如今的母亲想让孩子不得病,逃不出老师的手心掌,最好雇用波罗吉沙尔这样的仆人。既省医药费,又省伙食费,尤其是掺假的机磨面粉和酥油盛行于市场的今日。
当年的市场上没有巧克力出售,只有一分钱一块的玫瑰芝麻糖。我不知散发着玫瑰香味的芝麻糖现在粘不粘孩子们的口袋,但确信已羞惭地逃离显贵们的邸宅了。那一包包油炸米花,那便宜的方块芝麻糖如今在哪儿?这些零食还有人做吗?没有的话,不必费力考证,重新挖掘它的制作过程了吧。
我每天傍晚听波罗吉沙尔讲格里蒂达斯改写的共有七章的《罗摩衍那》史诗故事。名叫莎吐姬的女孩复习了一会儿功课也来听故事。《罗摩衍那》中的说唱词,波罗吉沙尔拖腔带调地背得下来。他端坐在席子上,把格里蒂达斯抛到九霄云外,绘声绘色地表演:啊,出现了预兆。啊,凶兆,凶兆,大事不好!……他面带笑容,秃顶闪闪发亮,儿歌般的唱词,象清泉汩汩流出他的喉咙。每行的韵脚铿锵有力,象水下敲击的卵石。唱着,唱着,便手舞足蹈起来,把听众引入故事情境之中。
莎吐姬感到最大的遗憾是,她称之为大哥的我,空有一副好嗓门,不学波罗吉沙尔那样说唱,否则早已蜚声四海了。
夜深了。草席上的故事会散上。脊梁骨里装满对魔鬼的恐惧,我回到内宅母亲的房里。母亲正和伯母她们在打拍克。水磨石地板象象牙一样光洁,床上盖着床罩。我们几个孩子不停地捣乱,她无奈地掷下牌,说:“伯母,您给他们讲个故事吧。”
我们在游廊里用陶罐里的水洗了脚,拽着堂祖母上床。故事从唤醒在地狱沉睡的公主开始讲起,讲了一半,唉,谁来唤醒我哩!
午夜,远处传来胡狼凄厉悠长的嗥叫,好似加尔各答某些旧宅颓垣下的哀泣。
《恒河畔》
我告别准备登船前往英国的港口,返回加尔各答。那时七歌乔蒂正在昌德纳格尔恒河别墅里休养,我在他那儿待了几天。
呵,我又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恒河!呵,空气清新、草木葱茏的河畔,那充溢无可言喻的慵倦的快乐,交织着愁楚和热望,水声凄清的日日夜夜!这儿是我的归宿,这儿我的祖国母亲奉献取之不竭的粮食!将我的全身心融人盂加拉这满天的阳光,这温湿的南风,这潺潺的碧流,这高雅的闲适,这高天的澄蓝和平原的葱绿之间广远的宁谧之中,在我如饮解渴的甘泉,似食解饿的佳肴。
在不长的时间内,时代发生了巨大变化。树林繁茂的恒河之滨这宁静的鸟巢里,工厂像伸长信子的蛇爬了进来。咝咝地吐喷黑烟。如今,烈日炎炎的正午,我们记记中广袤凉爽的绿荫已经萎缩了许多。现代的繁忙的千百只手伸到了城镇村寨,这也许是一件好事,可我不敢断言是永久的好事。
我在恒河畔的美好日子,有如祭神节恒河里漂放的盛开的莲花,一天天飘逝了。记得有时阴雨绵绵,我拉着手风琴,为诗人毗达帕迪的诗行“维持拉月,河水丰满、清澈……”谱上自己满意的曲子;哼着雨曲,如痴似醉地消度雨声杂沓、雨帘厚重的晌午。有时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泛舟恒河,乔蒂哥哥拉手提琴,我放声高歌。暮歌终了,唱起贝哈拉民谣的时候,西天金色晚霞的玩具工厂宣告破产,一轮皓月在东边的林野冉冉升起。待我们回到花园别墅的码头,爬上楼顶凉台铺了席子坐下的时刻,水面陆地蒙上了洁白的寂静。河里难得看见航船;夜色中河滩上丛林的轮廓愈显凝重,无波的流水上闪烁着月辉。
我们居住的别墅名叫穆拉纳先生幽居,远近闻名。恒河里爬能上能下来的石级,一直延伸到石砌的宽大的长廊里。长廓是别墅的一部分。几间屋不在一个平面上,有的在高处,有的走下几级石阶方能步入,而且不全是长方形的。码买上方起居室的窗户镶着彩画玻璃。有一幅是光影驳杂的幽静庭院,绿叶茂密的树权上系着秋千,两个人立在秋千板上玩得正开心。另一幅画上有身着节日盛装的青年男女,沿着城堡的石阶上上下下。阳光照射玻璃,两幅画分外光彩夺目,为恒河畔的天空平添了悠闲的情调。悠远往昔某个国度的节日,仿佛在光照中诉说无声的往事;自古静谧的绿荫里,俩人荡秋千的乐趣,仿佛在河边树林里传播听不清楚的情话。
别墅最高处的圆顶阁楼,是我写诗的地方。坐在里面,只有树木的枝梢和空渺的天宇映入眼帘。当时我正创作《暮歌集》,关于阁楼,我写了四行诗:无垠蓝天的怀抱里,
缓缓飘移的白云间,
我筑了仙阁,
为你写优美的诗篇。
《暮歌集》问世,产房里未曾敲锣打鼓地庆祝,但并不是说无人喜欢它。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写道:罗梅斯·达塔的长女举行婚礼,般金姆先生立在厅堂门口,罗梅斯·达塔先生上前为他戴花环的时候,我恰巧走到门口。他把花环取下套在我的颈上,和蔼地说:“美丽的花环应当给这个年轻人。罗梅斯,您读过他的《暮歌集》吗?”罗梅斯摇摇头:“没有。”于是般金姆先生就《暮歌集》的某些篇什谈了颇有见地的看法,对我来说,那是一种奖励。
《昼夜》
红日西沉,地平线上最后一抹金晖渐渐消失在暮霭的黑幔后面。夜阑姗姗来临了。
白昼以光明,夜阑以黑暗,轮番地叩击我们的生活,在我们的心弦弹拨什么乐曲?日复一日,在我们中间创造的奇妙韵律,富于怎样深厚的意蕴?昼夜有规律的现隐,如同昊天的脉动,我们在其间成长起来。我们的生活领域里难道不曾凝集每日明暗转换的涵义?每年雨季,洪水淹没滩地,到了秋季,滩地从水中升起,为播种储存了足够的养料,雨季和秋季的往返,不曾在滩地一层层地撰写历史?
白昼之后夜的降临,夜阑之后白昼的掘起,这美妙的奇迹,愿我们不被习惯束缚,视而不见!落日在西天倏地合上光的经典,飘然而去;夜阑在太空无数不瞬的星斗面前,用手指无声地翻开新的经典的新的一页。对我们来说,这绝非区区小事。
这极短时光内的变幻,何等奇谲,何等广远?世界顷刻之间那么轻易地从一种意境跨入另一种意境,中间没有对抗,没有死离生别的巨大打击。前者的终止和后者的开端之间显现多么温雅的宁静,多么安详的绮丽!
日光下,万物的差异清晰地裸露在我们眼前。日光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精确地测定我们每个人的界限。白天,各自的工作表明我们各自的特点;勤奋工作的摩擦中,难免产生矛盾。白天,我们个个施展才华,力图战胜自己。对我们来说,各自的工作场所,比其他广阔的领域乃至宇宙还要宏阔;事业的引力比其它任何事情的引力要高尚得多。
不久,身着暗蓝罗衫的夜阑悄然来到人世,她纤指轻柔的摩挲,一霎间模糊了我们外在的差别,于是,我们得以在心中体验彼此间广泛的一致性。夜阑是爱情和团聚的吉时。
在夜阑这个特殊的节日,地球回到母亲幽暗的卧房。地球呱呱坠地的黑暗中,光泉涓涓涌流的黑暗中,世上各种演化静静地积蓄着力量。形态各异的疲惫沉浸在酣眠的琼浆中,酝酿着新生活。从冷寂幽黑的深处腾跃的璀灿的白昼,有如从苍海飞向空中又回归苍海的浪花。黑夜对我们显露的大大多于它所隐藏的。若无黑夜,我们无从获得他世的讯息,日光会把我们囚禁在牢狱里。
黑夜每日一次开启日光的金碧辉煌的西门,引领我们进入宇宙的内宫,把宇宙母亲的一条蓝裙盖在我们身上。儿女偎依母亲的胸怀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但实实在在感觉到母亲温暖的身体,这种感觉较注视和聆听更为真切。同样,阒然无声的夜晚能安静我们的视觉、听觉。我们躺在床上,胸口是那样深切地感受到宇宙和宇宙母亲。自身的欠缺、能力、职责,不会扩张着形成我们四周的壁垒。强烈的差别感,不会离间我们,使我们处于分隔的状态。宇宙的气息,通过珍贵的静谧扑面而来,床头可以感受宇宙母亲投来的亲切目光。
我们的夜的节日,是隐秘而无处不在的宇宙母亲的寝宫里的节日。我们过节忘却了劳作,忘却了纷争,忘却了怨恼;象乞儿观瞻着她的慈颜,异口同声地说:需要的时候,我向您乞求解饿的食物、工作的勇气、旅行的川资。此刻,摈弃一切需求,我走进您的寝官,不是来向您伸手的。我盼望您抚摸我,宽宥我,接受我。在你夜的无边大海里沐浴的世界,服饰闪光,额际洁净,屹立在曙光中的时际,让我与他站在一起,毫无倦意,无恼无烦,由衷地说:祝愿大家吉祥如意。我瞻仰了万物中的生存者,我没有贪欲,只享受他施予的供养。
早晨,他是我们的父亲,把我们送到外面的工作场所,,交待任务。晚上,他是我们的母亲,接我们返回内宅,卸去我们的责任。我们的生活在昼夜两种不同的氛围中运动,亮光和幽暗的画笔,把我们生死的神秘的形象勾画得异常生动。
《春日遐思》
春风轻拂着田边娑罗树新绽的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