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黄昏明灭的微光里永远躲在我生命深处的她，那在晨光里永远不撩开面纱的她，我要把她裹在我最后的歌曲里，我的上帝啊，作为我献给你的最后的礼物。
求婚的话说过了，可是不能赢得她的心；劝导向她伸出过热烈的手臂，亦是徒然。
我把她藏在内心深处，到处流浪，我生活的荣枯环绕着她起伏不定。
她统治着我的思想和行动、我的睡眠和梦幻，然而她依旧茕茕独处。
许多男子叩我的门，要想见她，都绝望地掉头而去了。
世界上没有人面对面地见过她，而她依旧守着孤寂，等候着你的赏识。
67
你是天空，你也是巢。
啊，美丽的你，你的巢里有你的爱，这爱以色彩、声音和芳香拥抱灵魂。
清晨来了，她右手拎着金色花篮，带着美的花冠，悄悄地给大地加冕。
黄昏来了，她越过牧人都已离去的寂静牧场，穿过车马绝迹的道路，带着金色水壶来了，壶里盛着西方安息之清凉的和平之水。
但是，在天空无限伸展以供灵魂翱翔的地方，到处是无瑕的纯白光芒。那儿无昼无夜，无形无色，而且永远、永远无言无语。
……
73
对我说来，得到拯救不在于自我克制。我在欢乐的千条束缚里感到了自由的拥抱。
你经常为我倾注各种颜色和香味的新酒，把我这陶罐装得满满的。
我的世界，将用你的火焰点亮那几百盏不同的明灯，供在你那庙宇的圣坛前。
不，我决不关上我的五官的门户。视觉、听觉、触觉的愉悦，会负荷着你的愉悦。
是的，我的一切幻想将燃成欢乐的光明，而我的一切欲望将结成爱的果实。
……
76
我的生命的主啊，我将日复一日地、面对面地站在你的跟前。大千世界的主啊，我将面对面地合掌站在你的跟前。
在你伟大的天空下，在孤独和寂静之中，我将怀着谦恭的心，面对面地站在你的跟前。
在你这辛辛苦苦的、因劳动和挣扎而喧闹的世界里，我将在来去匆匆的人群中间，面对面地站在你的跟前。
当我在这世界上做完了我的工作，万王之主啊，我将一言不发，独自面对面地站在你的跟前。
……
79
如果我今生没有缘份遇到你，那就让我永远恨未相逢--让我时时刻刻念念不忘，在清醒和做梦的时刻都牢记这伤心的痛苦。
当我在这个世界的熙熙攘攘的市集中度过我的日子，双手里每天都捧满利润的时候，让我永远感到一无所获--让我时时刻刻念念不忘，在清醒和做梦的时刻都牢记这伤心的痛苦。
当我坐在道旁，疲乏而又气喘吁吁，当我把我的床低低地铺在尘土上的时候，让我永远感到前面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让我时时刻刻念念不忘，让我在清醒和做梦的时刻都牢记这伤心的痛苦。
当我的房间装饰好了，长笛吹奏、笑声喧哗的时候，让我永远感到我不曾邀请你到我家里来--让我时时刻刻念念不忘，让我在清醒和做梦的时刻，都牢记这伤心的痛苦。
80
我像一片秋天的残云，徒然在空中飘浮，啊，我的永远辉煌的太阳！你的爱抚还没有消掉我的水气，使我与你的光芒合而为一，因此，我屈指计算着和你分离的岁月。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如果这是你的游戏，那就逮住我这飘忽的空虚，给它染上彩色，镀上黄金，让它在放肆任性的风里飘摇，使它舒展成种种不同的奇观。
再者，如果你愿意在夜间结束这场游戏，那我就溶化、消失在黑暗之中，或者，也可以消溶在苍白清晨的微笑里，透明纯净的凉意里。
81
在不少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为失去的光阴而悲哀。然而，光阴从没有丢失，我的主啊。你把我生命里每一刻光阴，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你藏在万物的心里，正在培育种子发芽，蓓蕾开花，花熟结果。
我疲倦了，睡在闲适的床上，自以为一切工作都停止了。我早晨醒来，发现我的花园里充满了奇花异卉。
……
84
是这分离之苦，它弥漫寰宇，在无涯无际的天空里产生无数形象。
是这分离之愁，它默默地在星与星之间通宵凝望，又在七月夜雨的天气里，在簌簌作响的树叶之间变成抒情之诗。
是这弥漫着的分离之苦，它深化而成爱与欲，成为人间的苦与乐，是它经常通过我的诗人的心，融化成为诗歌，喷涌而出。
……
87我怀着渺茫的希望，到我房间里所有的角落里去找她；可我找不到她。
我的房子是很小的，一旦丢失东西，可永远不能失而复得。
然而你的大厦是广大无边的，我的主啊，我为了找她，来到你的大门前。
我站在你那黄昏天空的金色华盖下，我抬起渴望的眼睛仰望你的脸。
我来到了永恒的边缘，这儿万物不灭--不论是希望，是幸福，是透过眼泪见到的脸。
啊，把我这空虚的生命浸入这海洋，把它投进这最深的圆满里吧。让我在宇宙的无所不备里，感觉一次那丧失了的温柔的爱抚吧。
……
89
我不再吵吵嚷嚷地大声谈论了--这是我的主的意旨，从此我要悄声细语。我心里的话要用低低的歌声倾诉。
人们赶到国王的市场上去。所有的买主和卖主都在那儿。然而，在工作正忙的中午，我就不合时宜地离开了。
尽管花期未到，还是让花儿在我园子里开放吧，让中午的蜜蜂响起懒洋洋的嗡嗡之声吧。
我把许多时辰都花费在善与恶的斗争上了，但如今我闲暇之日的游伴，却有兴致把我的心引到他的身边，我不知道他突然召唤我的缘故，也不知道会导致什么无谓的结局！
91
啊，你这生命的最终完成--死亡，我的死亡，来同我说悄悄话吧。
我日复一日地守候你；我为你忍受了生活中的乐和苦。
我的一切存在，一切所有，一切希望，以及一切爱情，总是在隐秘地向你奔流。你的眼睛朝我看上最后一眼，我的生命就永远是你的了。
花朵已经编好，花环已经为新郎准备好了。行过婚礼，新娘便将离开她的家，在寂寞长夜里和她的夫君单独相见。
92
我知道这日子将要来到，这时尘世将从我眼中消失；生命把最后的帘幕拉过来遮住我的眼睛，便默默地离去。
然而繁星将在夜间守望，晨曦仍像从前一样升起，而时辰起伏如海浪，激荡着欢乐和痛苦。
当我想到我的岁月的最后一刻，岁月的栅栏便破裂了，我凭借死亡的光芒，看到了你的世界及其随手弃置的财宝。珍贵的是最低微的座位，珍贵的是最卑贱的生物。
我渴望而不曾得到的以及我已经到手的东西--都让它们去吧。只是让我真正占有我一向屏弃和忽视的东西。
……
94
在我动身的时刻，祝我一路福星罢，我的朋友们！天空里晨光炫丽，我的前途是美丽的。
不要问我带些什么到那边去。我只带着空空的手和一颗盼望的心。
我要戴上我婚礼的花冠。我穿的不是红褐色的行装，虽然间关险阻，我心里也没有惧怕。
旅途尽处，晚星将生，从王宫的门口将弹出黄昏的凄乐。
95
当我刚跨过此生的门槛的时候，我并没有发觉。
是什么力量使我在这无边的神秘中开放，像一朵嫩蕊，中夜在森林里开花！
早起我看到光明，我立时觉得在这世界里我不是一个生人，那不可思议，不可名状的，已以我自己母亲的形象，把我抱在怀里。
就是这样，在死亡里，这同一的不可知者又要以我熟识的面目出现。因为我爱今生，我知道我也会一样地爱死亡。
当母亲从婴儿口中拿开右乳的时候，他就啼哭，但他马上又从左乳得到了安慰。
96
当我走的时候，让这个作我的别话罢，就是说我所看过的是卓绝无比的。
我曾尝过在光明海上开放的莲花里的隐蜜，因此我受了祝福--让这个做我的别话罢。
在这形象万千的游戏室里，我已经游玩过，在这里我已经瞥见了那无形象的他。
我浑身上下因着那无从接触的他的摩抚而喜颤，假如死亡在这里来临，就让它来好了--让这个作我的别话罢。
97
当我是同你做游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谁。我不明白羞怯和惧怕，我的生活是热闹的。
清晨你就来把我唤醒，像我自己的伙伴一样，带着我跑过林野。
那些日子，我从来不想去了解你对我唱的歌曲的意义。我只随声附和，我的心应节跳舞。
现在，游戏的时光已过，这突然来到我眼前的情景是什么呢？世界垂下眼睑来看着你的双脚，和它的肃静的众星一同敬畏地站着。
98
我要以胜利品，我失败的花环，来装饰你。逃避不受征服，是我永远做不到的。
我知道我的骄傲会碰壁，我的生命将因着极端的痛苦而炸裂，我的空虚的心将像一枝空苇呜咽出哀音，顽石也融成眼泪。
我知道莲花的花瓣不会永远闭合，深藏的花蜜终会显出。
从碧空将有一只眼睛向我凝视，在默默地召唤我。我将空无所有，绝对的空无所有，我将从你脚下领受绝对的死亡。
99
当我放下舵盘，我知道你接收的时候到了。当做的事马上要做了。挣扎是无用的。
那就把手拿开，静默地承认失败罢，我的心呵，要想到能在你的岗位上默坐，还算是幸运的。
我的几盏灯都被一阵阵的微风吹灭了，为想把它们重新点起，我屡屡地把其他的事情都忘却了。
这次我要聪明一点，把我的席子铺在地上，在暗中等候，什么时候你高兴，我的主，偷偷地走来坐下罢。
100
我跳进形象海洋的深处，希望能得到那无形象的完美的珍珠。
我不再以我的旧船去走遍海港，我乐于弄潮的日子早已过去了。
现在我渴望死于不死之中。
我要拿起我的生命的弦琴，进入无底深渊旁边，那座涌出无调的乐音的厅堂。
我要调拨我的琴弦，和永恒的乐音合拍，当它呜咽出最后的声音时，就把我静默的琴儿放在静默的脚边。
101
我这一生永远以诗歌来寻求你。它们领我从这门走到那门，我和它们一同摸索，寻求着，接触着我的世界。
我所学过的功课，都是诗歌教给我的，它们把捷径指给我，它们把我心里地平线上的很多星辰，带到我的眼前。
它们整天地领我走向苦痛和欢乐的神秘之国，最后，在我旅程终点的黄昏，它们要把我带到了哪一座宫殿的门前呢？
102
我在人前夸说我认识你。在我的作品中，他们看到了你的画像，他们走来问：“他是谁？”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说：“真的，我自己也说不出来。”他们斥责我，轻蔑地走开了。你却坐在那里微笑。
我把你的事迹编成不朽的诗歌。秘密从我心中涌出。他们走来问我：“把所有的意思都告诉我们罢。”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说：“呵，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们哂笑了，鄙夷之极地走开。你却坐在那里微笑。
103
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我的上帝，让我一切的感知都舒展在你的脚下，接触这个世界。
像七月的湿云，带着未落的雨点沉沉下垂，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的全副心灵在你的门前俯首。
让我所有的诗歌，聚集起不同的调子，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成为一股洪流，倾注入静寂的大海。
像一群思乡的鸟儿，日夜飞向他们的巢穴，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
《园丁集》（节选）
……
3
早晨我把网撒在海里。
我从沉黑的深渊拉出奇形奇美的东西--有些微笑般地发亮，有些眼泪般地闪光，有的晕红得像新娘的双颊。
当我携带着这一天的承担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的爱正坐在园里悠闲地扯着花叶。
我沉吟了一会，就把我捞得的一切放在她的脚前，沉默地站着。
她瞥了一眼说：“这是些什么怪东西？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我害羞得低了头，心想：“我并没有为这些东西去奋斗，也不是从市场里买来的，这不是一些配送给她的礼物。”
整夜的工夫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丢到街上。
早晨行路的人来了，他们把这些拾起带到远方去了。
……
5
我心绪不宁。我渴望着遥远的事物。
我的灵魂在幻想中走出，要去摸触幽暗的远处的边缘。
呵，“伟大的来生”，呵，你笛声的高亢的呼唤！
我忘却了，我总是忘却了，我没有奋飞的翅翼，我永远在这地点系住。
我希望而又清醒，我是一个异乡的异客。
你的气息向我低语出一个不可能的希望。
我的心明白你的语言，就像它明白自己的语言一样。
呵，“遥远的寻求”，呵，你笛声的高亢的呼唤！
我忘却了，我总是忘却了，我不认得路，我也没有生翼的马。
我心绪不宁，我是自己心中的流浪者。
在疲倦时光的日霭中，你广大的幻象在天空的蔚蓝中显现！
呵，“最远的尽头”，呵，你笛声的高亢的呼唤！
我忘却了，我总是忘却了，在我独居的房子里，所有的门户都是紧闭的！
6
驯养的鸟关在笼里，自由的鸟飞在林中。
时间到了，他们相会，这是命中注定的。
自由的鸟说：“呵，我爱，让我们飞到林中去吧。”
笼中的鸟低声说：“到这里来吧，让我俩都住在笼里。”
自由的鸟说：“在棚栏中间，哪里会有展翅的余地呢？”
“可怜呵，”笼中的鸟说，“在天空中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栖息。”
自由的鸟叫唤说：“我的宝贝，唱起林野之歌吧。”
笼中的鸟说：“坐在我旁边吧，我要教你说学者的语言。”
自由的鸟叫唤说：“不，不！歌曲是不能教授的。”
笼中的鸟说：“可怜的我呵，我不会唱林野之歌。”
他们的爱情因渴望而更加热烈，然而他们永不能比翼双飞。
他们隔栏相望，而他们相知的希望是虚空的。
他们在依恋中振翼，唱说：“靠近些吧，我的爱人！”
自由的鸟叫唤说：“这是做不到的，我怕这笼子的紧闭的门。”
笼里的鸟低声说：“我的翅翼是无力的，而且已经死去了。”
……
9
当我在夜中独赴幽会的时候，鸟儿不叫，风儿不吹，街道两旁的房屋沉默地站立着。
是我自己的脚镯越走越响使我羞怯。
当我坐在凉台上倾听他的足音，树叶不摇，河水静止像熟睡的哨兵膝上的刀剑。
是我自己的心在狂跳--我不知道怎样使它宁静。
当我爱来了坐在我身旁，当我的身躯震颤，我的眼睫下垂，夜更深了，风吹灯灭，云片在繁星上曳过轻纱。
是我自己胸前的珍宝放出光明。我不知道怎样把它遮起。
10
放下你的工作吧，我的新娘。听，客人来了。
你听见没有，他在轻轻地摇动那拴门的链子？
小心不要让你的脚镯响出声音，在迎接他的时候你的脚步不要太急。
放下你的工作吧，新娘，客人在晚上来了。
不，这不是一阵阴风，新娘，不要惊惶。
这是四月夜中的满月；院里的影子是暗淡的；头上的天空是明亮的。
把轻纱遮上脸，若是你觉得需要，提着灯到门前去，若是你害怕。
不，这不是一阵阴风，新娘，不要惊惶。
若是你害羞就不必和他说话；你迎接他的时候只须站在门边。
他若问你话，若是你愿意这样做，你就沉默地低眸。
不要让你的手镯作响，当你提着灯，带他进来的时候。
不必同他说话，如果你害羞。
你的工作还没有做完么，新娘？听，客人来了。
你还没有把牛棚里的灯点起来么？
你还没有把晚祷的供筐准备好么？
你还没有在发缝中涂上鲜红的吉祥点，你还没有理过晚妆么？
呵，新娘，你没有听见，客人来了么？
放下你的工作吧！
11
你就这样地来吧；不要在梳妆上捱延了。
即使你的辫发松散，即使你的发辫没有分直，即使你衷衣的丝带没有系好，都不要管它。
你就这样地来吧；不要在梳妆上捱延了。
来吧，用快步踏过草坪。
即使露水粘掉了你脚上的红粉，即使你踝上的铃串褪松，即使你链上的珠儿脱落，都不要管它。
来吧，用快步踏过草坪吧。
你没看见云雾遮住天空么？
鹤群从远远的河岸飞起，狂风吹过常青的灌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