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
农历七月十四,是矿工们大祭拜的日子。在这一天,他们不做工,从早上开始,每家每户都会准备祭品、酒和五牲,所谓五牲,大致是五种东西,鸡、鸭、鱼、猪肉、蛋或者豆腐干或者水果,糖果也可以。
其实,最开始古老的祭拜仪式之中,五牲是指牛、羊、猪、犬、鸡。可惜的是,矿工们并不是十分富裕,长久压抑一直在矿坑底层工作,让他们喜怒无常,于是,这就兴起了一种风尚:赌博。
所以,山上的矿工们工资实在是不怎么高,他们大都好赌成性、酗酒成性,以至于如今的祭拜仪式便成了简而易之。
大家准备了祭品,就在矿口,用运煤的台车铺上木板,连接成为一大排,把各家的祭品都摆放上去。工人从午后开始,就陆陆续续去烧香,虔诚的祭拜。
当然,他们拜的既不是山神天老爷,也不是观世音菩萨财神爷,他们拜的是“好兄弟”。所谓“好兄弟”,就是一些罹难的前辈们,在矿厂这样危险的地方工作,他们是忌讳讲“鬼”“魂”“死亡”这些字眼的。他们祈求“好兄弟”保佑他们,让他们可以每天平安下矿,然后在平安出来。
杜家这煤矿的名字叫平安煤矿,规模并不是很大,但是也不小,煤矿总共有三百多个矿工。全矿厂分为三层,第一层是大坑道,通过大坑道,有个斜坡,斜坡尽头便可以到第二层,第二层后面有一段平直的隧道,然后再斜伸向第三层。
从第二层起,大坑道就分了好多的支线,称之为小坑道。小坑道又被挖掘成无数个更加小的采矿穴,小到工人直起腰都不行,只能半躺半侧着,用十字镐向上去斜挖矿壁。
坑道内虽也有些通风的小路,但是仍旧酷热难当,所有矿工,工作时都打着赤膊,头上戴着简易的黄色的安全帽,帽子上面有强光灯,电瓶是用腰带直接绑在腰上的。
平安煤矿的工人是分组的,一组十个人、八个人或十二个……不等。他们必须有序的,先进去了小坑道之后,才能在进入小矿穴。一组人中,有的用十字镐挖掘矿层表面,落下的矿岩,再由另外的几个人用圆铲子铲入竹篓,接着再把装满的竹篓拖到小坑道外的台车内,这样一车一车运出矿坑外,分工合作,有条不紊,每日每日他们都是这么做的。
每组工人,以台车为单位计算工资,每个工人的工资都是不一样的。江宁这一组,是矿厂中的模范对,至江宁带领以来,他们的成绩一直是最好的,他们平均一人一天可以挖掘一台车或者更多,所以他们的工资永远是最多的,这是用血汗拼出来的成绩。
那一年的农历的七月二十四。
 ;距离他们拜过“好兄弟”之后的仅仅十天时间。
这日,天还是那样的蓝天,阳光还是一样的刺眼,起床了吃的还是一样的早餐,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
江宁和往常一样,带着恬妞给他准备好的饭食,清晨就带领着他的十一个人,下了矿。当然,下矿之前,藿麻照例把父亲送到了矿口,照例亲吻他,祝福他,照例站在那矿口,让晨起的阳光将她镀成一颗闪烁着光华的小钻石。进坑前,藿麻发现父亲的帽子戴歪了,她笑着对他招招手,江宁走回来,藿麻说:“蹲下来,阿爸!”
江宁慈爱的笑着,蹲了下来,藿麻细心的把那帽子弄正了,又细心的将父亲帽子上那根通往腰上的电线整理好。然后,她用小胳膊紧紧的圈住江宁的脖子,甜丝丝的说:“阿爸,早些回家哦!咱们出门前,妈妈已经在准备了,她说今天会包粽子给咱们吃!”
他揉了揉藿麻的头发,那孩子的头发又黑又柔软,摸着手心似乎能醉了整个身心,他凝视着她,眼光中闪满了骄傲和慈爱。他悄悄的说:“藿麻,阿爸告诉你一个秘密。”
“啊?是什么?”孩子喜悦的问,仰着充满了朝气和光彩的小脸。
“你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他在她耳边说着,笑着,满目都漾着温柔慈爱的疼宠。
藿麻好惊喜的样子!她清澈明净的大眼睛如同浸了水般,阳光下闪闪发光,唇边充满了满足而甜蜜的笑,她娇娇的说了句:“不,还有妹妹!”
在她的小心眼中,永远装满了人,装满了她在乎的人。
“是,还有妹妹。”江宁顺着她说了句,再看她一眼,又忍不住纠正自己。“不!藿麻,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是最可爱最体贴的小心肝,没有人,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是唯一的!是上天赐予阿爸最好的礼物!”
看着藿麻酷似曼君的脸,想到曼君坎坷悲惨的一生,想到曼君最后的惨死,江宁突然收敛了含笑的脸认真对藿麻说道:“藿麻,阿爸永远爱你!你这般善良可爱,你是阿爸的心肝宝贝!所以,不管之后你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你都一定要永远这般坚强快乐的活着,要像你的名字这般柔韧坚强,知道吗?”
“嗯!”江宁说的好郑重的样子,仿佛宣誓一般的严肃,藿麻虽听不太懂,却还是好乖好乖的点头。
江宁满足了,他乘着台车下了矿,脸上仍然带着满脸的宠爱、骄傲,和快慰的笑。
他觉得,他拥有世界!
这,是藿麻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那天的矿洞里,究竟是怎样引起的灾变,谁都不清楚。上午九点半钟,全村都听到了那“轰”的一声巨响。接着,矿口工作的工人便开始狂喊着往外奔逃,烟雾灰尘都带着浓重的瓦斯味从矿口直涌出来,如同暴涨的潮汐。一声巨响之后,又突然爆发了好多“轰隆隆”惊破人心的声音,幸运逃出矿口的工人大喊大叫着:“瓦斯爆炸!矿塌了!矿塌了!……”
此时的恬妞正在厨房里包粽子,她背上背着两岁的美丽。在她脚下,藿麻手里正拿着小汤勺在喂耀祖吃早饭,耀祖从来不肯安分的吃完一顿饭,每日的三餐都得端着饭碗追着他喂上一两个小时,才能够将他喂饱。
听到爆炸声,藿麻手里的饭碗和小汤勺一股脑全部跌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恬妞一愣之后,拔腿就奔出了小屋,一眼望去,全村的妇孺都在没命的往矿口狂奔而去。藿麻也跟着人群往矿口飞奔而去,嘴里仓皇的、惊怯的叫着:“阿爸!阿爸!阿爸!……”
小耀祖满脸的菜汁肉汁,赤着脚,紧拉着姐姐的裙摆跟着飞奔,突然一个不稳被摔在了地上,他趴在地上大哭起来。藿麻完全顾不了耀祖了,她仍然昏乱的飞奔,嘴里不断的狂喊着:“阿爸!阿爸!……”
第二天,报纸上出现这样一则新闻:
杜家名下平安煤矿惊人惨剧
整整三十名矿工被活埋坑底
轰然一声山崩地裂
仅仅掘出三具尸体
那三具尸体中没有江宁,活着的人中也没有江宁,就连受伤的人中也没有他。他在那三十个人之中,深陷在第三层坑道中。
整个第三层的坑道都已经全部坍塌掉!
到第三天,报纸上再出一则新闻:
杜家平安煤矿灾变天愁地惨
救助已延搁生还无望
家属悲怆哀哀呼唤
灾祸责任正严加追查
可是,不管报纸上怎样报道,也不管矿坑下究竟还有无生还,恬妞带着藿麻、耀祖、美丽,还有上百户受难家属,都苦守在矿口,看着抢救人员、警方,还有工程人员不断的挖掘,挖掘,挖掘……恬妞早已经哭肿了双眼,藿麻呆呆的坐在矿口,自从灾变之后,她就始终没有离开过矿口,每当有一具尸体被挖掘出来,她就用小手掩着面哀鸣,直到被证实不是江宁,她又会闪着泪光期待的喊:“阿爸还活着,阿爸还活着,他还活着!”
如此反反复复的挖掘,反反复复的证实,一星期之后,他们终于挖掘出了江宁,他全身上下无一块完好,已经被烧成了焦炭般,只有满目还依稀可以分辨出来。
他当然不可能还活着。藿麻并没有亲眼见到江宁的尸体是什么模样,一位警察叔叔死命的把她的眼睛整个遮住不顾她的哭喊将她强行的抱走了。她只听到恬妞呼天抢的大哭声不断的传来:“江宁啊!江宁啊,你这个狠心的人,你把我们母子四个一起带走吧!江宁啊!江宁!把我们一起带走吧!……”
接下来的两年,藿麻的整个命运又有了巨大的改变。事实上,江宁一死,藿麻就和她幸福的“童年”彻底的告别了。就像恬妞和她的“幸福”告别了一样。
恬妞在江宁死后,领到了一笔大工头代表着杜家发的抚慰金,带着这笔钱,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回松沿她的娘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