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妞是在矿山之上出生的,直到到了松沿老家,恬妞才发现娘家的情况特别复杂,四代混居,他们一直没有分家。从伯公叔公,到叔叔伯伯,再到堂兄堂弟,甚至是下一代,几乎有一百多口之多。虽然每支都另外盖了房子,可是农家乡下这样的地方,祖传下来的一共也就几亩薄田,堂堂一百多口的大家人口,想要靠这几亩薄田生活已是太不容易。
恬妞没有什么谋生的技艺,却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而且自己还那么小,只二十出头。阿婆拥着恬妞直掉眼泪,等掉完眼泪,就反复的劝着几句真心话:“再嫁吧!妞啊!再找个好男人,找个肯要三个孩子的好男人,再嫁吧!妞啊,没有二十岁的女子就守一辈子寡的!当???寡妇???,你太年轻了!听我的,妞啊,要再嫁,也要趁着年轻呢!你这样,带着三个孩子,拖到年纪大了,就没人再要了!你不要死心眼,妞啊,你一个人要怎么养活自己和这三个孩子啊!”
恬妞知道阿婆说的是事实,她也知道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再嫁。
可是,恬妞哭着,她忘不掉江宁啊。江宁那么好,待她从来和和气气温柔软语的,就连大声也不曾。
但是,眼泪哭不回江宁,已经死去的江宁。
恬妞哭了半年多,听多了伯母婶娘妯娌的冷言冷语,抚慰金也已经所剩无几,她认了命。就像江宁再娶一样的,恬妞再嫁了。
恬妞这次再嫁,并不是自己爱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对方住在松沿镇上,开一个小小的五金店,小有积蓄。可是,恬妞还是忘不掉江宁,忘不掉江宁的温柔体贴,忘不掉江宁英挺的容颜。乡下人都比较大男子主义,特别是那时候的上海原住民,女子在家根本没有什么地位身份可言。所以,双方在媒婆的做主下见了两次面,对方年纪已经四十岁,身材高大,脸瘦长,头顶微秃,下颚尖尖的,双颊瘦瘦的,眉毛浓浓的,是那种看起来就特别有气势且严峻的男人。
不过,恬妞没资格挑三捡四,人家肯接受她带着三个孩子,她就已经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敢有什么其余的话说。
藿麻的新父亲姓罗,名叫罗金根,据说是缺金少木,所以取了这个名字。说曾是大上海某个大商人的儿子,后因生意失败所以才会到了镇上。后来恬妞才知道,他父亲不过是个开裁缝铺的,后来因为总是爱贪些小便宜手艺也不太好,在上海混不下去了,才来了这小镇上勉强住下来。
租来这个门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店,卖些钉子锤子门锁之类的东西,至于“积蓄”,天知道!这个五金店中,那些钉子锤子……都是赊账赊来的,另外还欠了周围的左邻右舍一屁股的债。恬妞嫁过去的第三天,就把自己所剩无几的抚慰金拿了出来,替他先还了债。
藿麻和耀祖美丽三姐弟是在恬妞嫁到罗家去后的一个月,才从阿婆那儿搬到罗家去的。那时候,藿麻六岁,耀祖四岁,美丽才只有三岁。
那天,是藿麻第一次见到罗金根。
藿麻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事先,阿婆已经拉着她对她叮嘱了一大堆的话:“到了那边要听话啊,你是姐姐,要照顾弟弟妹妹!听说你现在那个新阿爸脾气有些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别让你阿妈伤心。家里的什么事情都记得帮着做一些,不要招惹人家生气。乖巧一些,你已经六岁了,要懂得看人家的脸色,人家不喜欢的事情可千万别去做。管着些弟弟妹妹,别让他们闯祸。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大姐姐了,要懂得帮阿妈分担,你要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别总是拖累你阿妈……”
她是听得懵懵懂懂的,有太多的东西根本不是她那个年纪可以理解的。可是,阿婆的话她牢牢的记着,从她超强的记忆力死死的记住,阿婆是待她好的人,她相信她说的话都是为她好。
她记得,那****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阿婆和恬妞共同为她缝制的,她爱惜得不得了,平日里总是舍不得穿。
那是冬天了,不知为何竟比往年的冷上许多,她穿着那红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裤子,弟弟妹妹也是打扮的干干净净的。恬妞亲自回家来接了他们三姐弟,藿麻只觉得妈妈瘦了好些,眼睛也不知怎么的一直雾蒙蒙的如同晨起时看到的景色,她抿着嘴不大说话,低眉顺眼的。她悄悄的伸了手过去握住恬妞的手,她似乎吃了一惊似的看向她,那眼睛里的雾气竟似乎更重更多了。但是还是不肯说话。
在进去罗家之前,恬妞才对她说了一句话:“见到他,要叫阿爸啊!”
小小的藿麻心内一紧,不知怎么就深深的打了个寒战。叫阿爸!她小小的心眼有些乱乱的,为什么要叫阿爸?她的阿爸已经不在了啊!那个将她当作小公主一般宠爱着的江宁已经不在了啊,为什么她还要有阿爸?
她终于被带到了罗金根的面前,她还记得,当时她左手牵着耀祖,右手牵着美丽,三个人排成整齐的一排跟列队似的站着,在她面前,耸立着一个如同天那么高大的巨人,她只能看到那绑着皮带的粗大腰身和灰色的长裤管。她顺着裤管抬头,蓦然接触到一对锐利的双眼,那眼光深沉、严苛,甚至挑剔的盯着她,一眨也不眨,那眼皮似乎是雕塑不会眨似的,看得她浑身发起毛来,竟想着要藏到恬妞身后去。
可是,恬妞在后面推她,催促的低声道:“叫啊!藿麻,叫阿爸呀!”
她嗫嚅着,耳边又响起阿婆的那一大堆的叮嘱。于是,她试探着抿抿唇,可是,嘴巴已经蠕动了好几次,她还是没能叫出口。
她也叫不出口!
她小小的心里,她的阿爸只有宠爱她呵护她,说她是“上天赐予我最好礼物”的江宁。
于是,恬妞又去推耀祖和美丽:“叫阿爸啊!快!叫阿爸啊!”
四岁半的耀祖,脾气生来就有些倔强,又继承了江宁固执的那一面,因为是男孩子,至小江宁和恬妞也都由着他。这会儿,他并不像藿麻那般怯弱,他勇敢地仰着头,打量着罗金根,接着,像是鉴定完毕般,他摇了摇他的小脑袋。
“不,”他清清楚楚的大声道:“他不是阿爸!”
罗金根仍然死盯着藿麻在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听到他的耀祖的声音,他暮地掉头去看耀祖,接着嘴里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啊哈!你这个小杂种!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他伸手就去抓耀祖。
藿麻吓了好大一跳,看到罗金根伸手,她以为弟弟就要挨揍了,以前在村落里,那些矿工揍完了自己的老婆就揍自己的孩子,她吓坏了。于是,她想也没想就和身扑了过去,用小小的身子护在弟弟身前,张开手臂像保护鸡仔的老母鸡一般,急促的喊:“不许打弟弟!不许你打我弟弟!”
“啊哈!”罗金根听得起了火,他再次大叫一声,手指轻松的钳住藿麻那细嫩的胳膊,像拎小鸡似的轻松的将她整个人拎起来,一把放到五金店的柜台上。从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阵势,藿麻吓得牙齿有些打颤,只觉得自己面对的像是传教士给她们讲的那些童话里会吃人的巨兽恶魔。她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瞪着他,那双清澈明净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里带着一种无言的谴责与抗拒。
罗金根被她看得恼火,鼻子里哼哼的出着气,突然间他掉过头去,对恬妞冷冷的、尖锐的说:“这就是藿麻啊!你真是愚蠢至极,连不是自己生的小杂种也要带回来!我看啊,这小杂种长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说不定打扮打扮可以卖个好价钱……”
“不行!”恬妞几乎是吓得惊跳起来,她紧张的叫着,跑过去握住藿麻的手。“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她是我一手带大的,她是我的女儿!你放过她吧!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跟她分开的!”
这是她一手带到的心肝宝贝,她绝对不会跟她分开的。
“你女儿?哈哈哈哈!”罗金根诡笑两声,一把过去用手捏住恬妞的下巴,狠狠的,毫不留情的捏住她,捏得恬妞嘬起了嘴,疼得她直往里面吸气。“告诉你,你的过去我都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了!你的女儿?哈哈哈哈你!说这话你就不会心虚吗,你去照照镜子,你生的出这样的女儿吗……”
藿麻见恬妞被欺负,瞬间便乱了,她气的不得了,冲罗金根大叫起来:“放开我妈妈!你放开我妈妈!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
这个时候,阿婆的叮嘱不管用,对这个陌生的所谓“阿爸”的害怕也不管用,她只知道恬妞在被欺负,欺负妈妈就是不行。
同时,她看到泪水从恬妞的眼中涌出来,她被捏住的整个面颊都已经凹进去了。
妈妈哭了,她一定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