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立刻心慌意乱了。确实,恬妞从没有像曼君那般引起他炙热几乎要喷涌的热情,更没有让他打从心坎里的怜惜和心疼过。可是,这一年里的相处,他早已经熟悉了生活里有一个安分顾家的她,如果没有她……江宁慌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办!孩子又要怎么办!
江宁整整考虑了三天三夜。
在这三天三夜中,恬妞真的没有再来他这里,只有阿婆仍然会过来,她将孩子抱过来给他看,然后将他的脏衣服通通收回去洗。他不问阿婆什么,阿婆也什么都不说。到第四天收工回家,一直到天黑了,既不见阿婆,也不见恬妞,藿麻就更不在家了。江宁纳闷的同时,心里也沉甸甸的难受。
匆匆洗了澡,他到阿婆家,阿婆迎了出来,拉着他着急道:“哎呀!孩子不知怎么回事,莫名的发烧了,哎呀真是要了我老太婆的命啊!整天的哭啊!哭啊!又不肯给我抱,就我家恬妞能抱得到她!哎呀!这孩子认了人了,真是让人好头疼啊!”
他走进去,在天井中,恬妞抱着孩子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轻轻地摇晃着,嘴里面低柔的唱着那首催眠曲:
小宝贝快快睡
梦中会有我相随
陪你笑陪你累
有我相依偎
小宝贝快快睡
你会梦到我几回
小宝贝快快睡
……
还是那么悠扬婉转的歌声。听到江宁的脚步声,恬妞抬眼看他,眼中充满了幽怨凄哀之色,而且,泪水很快的蔓延住了那对温柔的眸子,接着,她迅速地低下头去,两滴泪珠滴落在藿麻稚嫩的面颊上。她抬起手,轻轻的用手指拭去孩子脸上的泪珠,继续唱着她的催眠曲,只是那婉转悠扬的歌声变了,喉音沙沙的哑哑的,颤抖的:
小宝贝啊,快快睡
梦中有我会相随
小宝贝啊
……
江宁下了决心。
那年的秋天,他娶了恬妞。那时候,藿麻还尚不满周岁。
恬妞嫁到江家的第二年,就给江宁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这对江宁来说,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在那个年代,传宗接代的观念还特别的浓厚,特别是乡下农村,何况江宁的父母临终之前不准他报仇,一心一意念着的就是让他给江家生个带把的传承香火。
恬妞生孩子的情况和曼君就完全不同了,早上江宁还是依旧下矿的,下午回家了,孩子已经躺在恬妞的怀抱里吃奶了。阿婆说,从开始阵痛到生产,前后不过两小时。这使江宁又惊奇又纳闷,他永远不能了解女人生孩子的事情,为什么曼君会因为生产而送了命,而恬妞却像母鸡下蛋一般容易。
事实上,江宁不知道,其实女人生孩子是一种本能,是上天赋予她们的特殊能力。像这个山上的村子里,所有的家庭里都是这样的,年头一个年尾一个,家家几乎都是拖儿带女的,就只有曼君是因为生产而失去生命的。
或者,正像杜二爷诅咒的那样,她是受了天谴,才会被老天爷收了命去。
江宁的儿子满月的时候,山上的小村落狠狠的热闹了一番,江宁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不错,但是他的人缘特别好,待人处事周到又稳妥。
儿子满月,江宁特意摆了个酒宴请了小村落的每个村民,大家都喝的醉醺醺的,夜里一个个的搀扶着大唱“红军行”和“小白杨”,有的还三三两两的玩着行酒令什么的,恬妞一手抱着新生的婴儿,一手牵着藿麻,笑吟吟的周旋在宾客之间,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这样的一次酒宴,热闹是热闹了,也同时的用掉了江宁将近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没关系,因为他在第二个月就加倍的赚了回来。他因为业绩出众,已经被提升为小组的代工头,手下有整整的十一个得力工人,而他们这一组工人得到的工资,永远是其他矿工的两倍。
在给儿子取名字,报户口的时候,江宁才发现女儿藿麻还没有上户,也没有正式的名字。这下,江宁更加愧疚了。当初曼君临终前明明是已经给藿麻取了名字的,可是他当时心内绞痛并没有听清楚,再加上他没文化,根本也不了解曼君的话。所以江宁思虑之下,听了恬妞的话:“藿麻的阿妈那么漂亮出挑,藿麻长得跟她阿妈一般,皮肤怎么也晒不黑,白嫩嫩的小美人,不如就从曼君姐姐的名字取一个给藿麻吧!”
这就是恬妞可爱的地方,她从来不会对死去的人吃醋,相反的每到清明节或者七月半,她仍然照例带着藿麻,去曼君的坟上祭拜。
就这样,藿麻托了弟弟的福,终于有了自己的户口,自己的名字:江藿君。不过,从没有人叫过她“江藿君”,乃至知道她有这个名字的人都很少,仿佛那只不过是户口本的三个字而已,大家依旧叫她藿麻,习惯了叫她藿麻。
藿麻四岁的时候,家里又多了个妹妹,取名叫江美丽。反正那时候的女孩子都是用“美”呀“丽”啊“秀”啊这样的字眼。于是,江宁的家庭“大”了起来。他们在小木屋旁边又多盖了两间屋子,藿麻和弟弟睡一间,新生的妹妹跟阿爸阿妈一起睡,堂屋里供上了祖宗牌位。
江家五口,就这样像模像样的生活了下来。
在这三年间,矿中只发生了一件小事,有次,矿厂之中一根顶柱倒了下来,刚好压断了恬妞阿爸的腿。
恬妞的阿爸已经四十多岁了,按理说已经不应该在矿厂中工作了,多年的矿工生涯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次受伤,矿厂大工头代表杜家给恬妞的阿爸发放了一笔抚慰金,事实上就是遣散费。于是,阿婆全家决定下山回老家松沿去,在那里还有祖产的田地,由山下的的兄弟们耕种着。
于是,恬妞和父母姐妹一一告别,阿婆拉着江宁的手不住的叮咛:“江宁啊!你可要好好待我家恬妞啊!可不能欺负我家恬妞啊!当初可是我这个老太婆做主将恬妞嫁给你的,你可要有良心啊!如果……如果这矿里实在是做不下去了,就带着恬妞和孩子们回乡下松沿来吧!松沿虽然是个小地方,不过总是有田地给你种的!”
阿婆离去,江宁也充满了依依不舍之情,这些年来,阿婆对他的意义,仅次于“母亲”而已。他的父母都离开了,曼君也离开了,他和孩子多亏了阿婆的照顾,若不是阿婆,他现在恐怕连安生之所都没有。紧紧握着阿婆粗糙的手,他郑重而诚恳的许诺:“您放心,阿婆,我会好好待她的!一定的!阿婆,您也是相信我的为人的是不是?我从没有亏待过恬妞是不是?阿婆,您放心吧!”
这倒是真话。小村落里的夫妻吵架几乎是家常便饭。尤其是矿工的脾气,由于工作辛苦,又长期居于地下,出矿之后,他们就是“老大”。于是,拿老婆当出气筒,拳打脚踢的大有人在。只有江宁,对恬妞总是和和气气温柔相待,别说争辩了,就连大声说话也不曾。
就这样,恬妞和娘家人依依话别。陈家刚离开那会儿,恬妞常常是一个人偷偷的掉眼泪,四岁多的藿麻就紧紧的抱住恬妞陪着她掉眼泪。每次,都弄得恬妞忍不住的窝心,忍不住紧紧拥住她亲吻她的脖子:“小心肝啊!藿麻,你是我的小心肝啊!”
是的,藿麻一直是恬妞和江宁的小心肝,即便后来他们又有了耀祖和美丽,在江家,藿麻依旧是地位最高的,高过弟弟妹妹。因为她一直乖巧又惹人爱,她像她的阿妈,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灵气和婉约,她是高贵的。
整个乡下的村子里,只有她是与众不同的。尤其是,她有一颗极其温暖、善良的心。不到五岁的年纪,她就懂得黎明即起,当阿爸下矿时,她必定会陪着父亲走到矿口,她的小手会一路紧紧的攥着阿爸的手,等到江宁放松她,她就会用细细的胳膊勾下阿爸的脖子来,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阿爸,你要好小心好小心喔!”
藿麻像她的母亲一样,她拥有着令人惊讶的绝佳记忆,她一直记得恬妞的父亲被抬出矿口的景象。
那样惊心动魄家人不断啼哭哀号的惨淡面容,似乎在她年幼的心上深深的烙印出了痕迹,致使她不能忘怀。
江宁下坑前,总是会回头对她挥手微笑,她就那样站在那儿,小小的身子,带着小小公主的气质,微笑着,初升的阳光,闪耀在她乌黑的头发上,闪耀在她黑亮清澈的眸子里,闪耀在她白润稚嫩的面颊上……天地间,她就是那闪耀得像颗璀璨、发光的宝石。
每每看着这样的藿麻,江宁总有一种恍惚不真实的感觉。小小的一株藿麻,那是他和曼君的女儿,是他和曼君唯一的联系,他怎么能够忽略她那么久!
怎么能够忽略那么好,那么令人窝心的一个孩子,他的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