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我总在回忆救下我命的那条签词,我看到在那个炎热潮湿的夏天,祭祀我的祖父高祖皇帝的帷挽还没有在建邺城里拿掉,宫城内外还都是遍身缟素的侍卫和宫人们,我看见疲惫的父皇坐在宫殿里,粼粼的车马从宫门那络绎不绝的进出着,一批一批的宦官和宫人们被兵士们押解着,送去审问,而大臣们的争吵声,在闷热的午后使人狂躁和郁闷。
我躲在祖母的寝宫中,养母谢夫人冷冷的听着那些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宫人们的私语,祖母搂着我,嘴里不停地念诵着佛号,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琉璃球,我想念我的蝈蝈,那翠绿的蝈蝈从早起就没有喂食,我很担心有人会把它偷走。
被王夫人打的掌印隐隐作痛,我不敢和祖母说,祖母刚刚把手里的玉如意砸向了要带我去父亲那的宦官,我也不敢向养母王夫人央求派人去把我的蝈蝈笼拿来,我很饿,也很渴,我也不敢说,后来我就睡着了。
被烈日和热风烘烤了一天的树叶和花朵们在夜晚的清凉中慢慢复苏的时候,我醒了过来,我看到父皇读书和召见重臣的延嘉殿中烛火通明,那个叫崔偃治的老头泪流满面的跪在父皇的脚下,我想笑,因为那老头鼻涕都流到了前襟上,胡须上也是鼻涕和眼泪。
父皇垂下身,把崔老头扶起来,坐下来,他们在谈着什么我听不清,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祖父刚刚驾崩,父皇刚刚登基,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四大士族尚未安抚,而那王夫人的族中长辈和子弟,好多在军中和朝中为臣的,而萧夫人、杨夫人、宇文夫人等等,都在等着父皇的册封,难怪今天宫城里这么热闹。
我又看到父皇跪在祖母脚下,养母谢夫人也跪在旁边,我还看到黑黢黢的天空下的宫城里,到处都是鬼魅一般悠忽一闪即逝的身影,和秋虫一般低低绵绵的窃语声,宫城外的大街小巷里,流言蜚语和阴谋都像那条令我作呕的小蛇一样,游来游去的。
我累了,我只有九岁,我看不明白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我又躺下昏沉沉的睡去了。当我再次醒来时,却不是在祖母的宫中,是摇晃不已的马车里,一个头上光秃秃没有头发的老人对我说,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那里有很多的蝈蝈,他让我叫他师傅。
梦到这里时,王突然听不到再有人给他旁白了,而看到的却是一片白茫茫的像是湖面一样的地方,像湖面却没有宫城里那片湖水一样的涟漪和水波,他转过身,却发现自己站在一座茅草屋前,一个穿着黑衣素服的女子站在那里,笑的真好看。
看到这女子,王的心里立时充满了暖意,就像上元节跟着父亲去河边时,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阳光照在身上时的那种暖洋洋的感觉,王觉得和这女子很亲近,就走过去,想和她说说话。
王想说自己不怕死的,生的快乐都没有,还怕死吗?他这些年想透彻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自己这条命不是自己的,父皇可以拿走,将来接替父皇的新皇也可以拿走的,所以王不怕死,王站在女子身前,想了想,确实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事情。
“醒来吧,我的儿子,到时间了,属于你的时代到来了。”女子说完这句话,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王的脸,王感觉那只拂过自己脸庞的手,冰凉凉的,却让他的心里清明一片,像夏日夜里清凉的夜风,王闭上了眼睛时却突然想起这女子看着眼熟,他在祖母的宫中和父皇的书房里见过一张画的,那是母亲的画像,父皇每次看到时,都会流露出忧伤的神情,而祖母总说那是个好女子。
王一下子睁开眼睛,嘴里不自觉的喊道,母亲,母亲!然而他发现自己确实是从梦中醒来了,眼前没有从未谋面的母亲,而是红肿着眼睛泪流满面的十九郎。
十九郎跪在王的身旁,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滴下来,王坐了起来,淡淡说,是他们来了吗?让他们等一下,我换件衣服梳洗一下,阿九,你去打盆溪水来。
殿下,不是的,不是的。十九郎仰起头,流着泪却是在笑着,王透过没有门扇的门望去,院子里细白石子上跪着许多人,有白盔的羽林卫,也有黑盔的早上才来的甲士们,还有那些落了发的僧人们,几顶官员的纱帽就在堂门前的廊下。
王的师傅手里拿着一卷帛书和一柄如意,趺坐在外室的火塘旁,静静的望着烧透了的灰烬。脸上似笑非笑,王从来没有看到自己老师有过这般的表情,长老年事已高,这两年连山门都很少出去了,像他这样世事空明道法自然的高僧,是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内心起波澜的,而王分明看到了长老的目光里是有一丝的俗情的。
十九郎匍匐在地,肩头还在一动一动的,分明还在抽泣,王爱怜地伸出头抚摸了下十九郎的头,心说还真是个孩子,他忘记了自己也是十九岁。
快去打水吧,别让他们等的太久了,太阳升起来了,今天是个好天气。王俯下身轻声和十九郎说完,理了下衣衫,走到长老身旁,深施了一礼,他想和教了自己十年的师傅道个别。
随着窸窣的声响,长老起身拉住了王的一只手,而另一只手向十九郎轻轻挥了挥,示意他出去,长老想和王在内室独处一会,十九郎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从外室的墙上摘下一只皮壶,去打溪水。
几名僧人面向院子背对房门站在廊下,王很奇怪,那些匍匐着跪在白色细石上的人们一动不动的,手持节杖和虎符的官吏和武士被一群兵士围着中也分辨不出,王收回了目光,随着长老走回内室,隔着书案两人面对面的趺坐着。
长老把手里的帛书放在书案上,稍微用力按了一下,王明白这是在谈话没有结束前,不想让他看上面写些什么文字的意思,王屏息静气的凝望着长老,等待师傅的教诲。
十九郎打了溪水回来,听见内室里长老在低声细语,伸出去想推门的手垂了下来,院子里的一阵嘈杂声响起,十九郎放下手里的皮壶,转身观瞧。
那一队玄衣玄甲的武士和三名紫衣官员,被羽林卫围着,一个个的正在向地上瘫软着,周围的士兵们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和僧人们站在一起的那位中年香客,此刻早就换上了官服,正是他刚才识破了这队兵士和官员的破绽,刘道之,丞相崔偃治府中长史,他随在长老身旁听到那官员宣读诏书时就心生疑窦,丞相才交给他任务微服来给一真长老送书,商量接前东阳王回都城之事,这伙人怎么又打着丞相府的旗号来督令殿下自尽的呢?
王心灰意冷去小憩的时候,刘道之换了官服出来,几句话就问出了破绽,丞相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没有刘道之不知道的,他这个长史管的就是丞相府的人,那个自称是咨议参军的货色连丞相府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绝对的冒牌货。
人是冒牌的,诏书自然也是冒牌的了,可不一定,这队人被缴了械后,虎符和诏书确认了,还真的是货真价实的原装货,这问题就复杂了,所以刘道之和长老商量,这些人先看管起来,等回京后交给内廷审讯。
就在揭露了冒牌宣诏使后,山下又发来了有人闯山的警报,听那信炮声,人数不多,四人四骑。今天可真是热闹,鏖战半宿,清晨接来假冒的使臣,这回又有人闯山了,王还在小憩,长老决定放来人进寺。
四人四骑征尘仆仆,战马一停下来就口吐白沫,除了为首的没戴头盔的青年,其余三人一滚鞍下马立时就瘫软于地了。
那青年军官也不搭话,手举着一柄如意和一卷帛书,径自往寺里大踏步的闯了进来,僧人手中的戒棍和兵士们挺起的戟矛,他压根都不正眼瞧。
一真长老看清那柄如意后,急忙喝退了阻拦青年军官的众人,这是寻常的羊脂白玉做的如意,士族人家里常见的很,但这柄白玉如意却不常见,龙虎之纹除帝王外谁人敢用?
旁人不认得,长老可认得。这柄如意他得来后送与了当年还是太子的衍武帝,作为师徒分别的礼物,当年三国时孙权掘地得铜匣,得此据说是秦始皇帝埋下的镇压王气用的如意,一真长老有缘得到后,把它送给衍武帝,也是暗含祝愿衍武帝日后顺利登基的寓意。
今天来人所持的正是二十多年前的那柄龙虎如意,不用说,这定是当今圣上,衍武帝派人手持长老赠与的宝物,作为信物凭证的,长老忙不迭的低身下拜。
青年军官直趋长老,搀扶起来后两人低语了几句,接过帛书长老急速地浏览完,眼角竟然湿润了,所以他拿着帛书和如意来看望王。
方才那小憩,王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他哪里知道自己酣睡时外面有发生了这许多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