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少了一名刺客,僧人和兵士们并不知道,阙山堂里的激斗中,一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肩头中刀,脚踝还被僧人的木棒扫中,倒地后匍匐着爬到墙边,躲进了堆放柴草的茅屋里。
点查完毕后,黑衣人的尸体摆放在浅潭的岸边,一排排的码放的很整齐,阵亡的将士们则被送回营寨里,卸甲整衣后按照军中的仪式火化。
郭六一他们的尸体也找到了,他怀中那枚没有拉响的信炮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在火光下仿佛是一条绛红色的绶带裹在信炮上,郎将把信炮握在手中,良久没有说话。
寺院里响起了超度亡魂的诵经声,十五名死去的僧人也按照出家人的规矩,擦拭了血迹,换上了袈裟,用白布裹好,等待火焰把他们送到极乐世界去。
而来自于内卫府羽林卫的几名官员和行军校尉则聚精会神的点验着刺客们携带的武器,刺客们浑身上下除了紧身衣衫,片纸皆无,刀剑上的铭记也都被用锉凿刻意的磨除了。
王一直站在草堂前的廊上,不发一言,天色微明时才对长老深施一躬,转身欲回阙山堂,但一真长老再不敢疏忽大意,劝告王同他一起去寺院,同住一室,王想了想,屋里泼溅的血迹和被损坏的房门一时还无法清理干净和修复,院子里也到处都是浓烈的血腥气,确实不好再住在这里,就让十九郎去收拾下衣物等随身物品,跟随长老去寺院里暂住。
羽林卫郎将也吩咐抽调四十人入寺去保护王,长老摇摇头说不必了,寺中僧人众多护卫人手够用了,郎将和营里的官员也不敢强派兵将跟随,这个老僧是当今圣上的老师,现在又是前东阳王的老师,寺门那有“刀兵不入内”的御笔揭谛。
天明时,山中的雾气还没有消散,盘旋的山路上马蹄声打破了山林的清幽。一队玄衣玄甲的武士护送着三名紫衣绯服官员模样的人挥鞭劲驰,不顾山前僧人的阻拦,径直冲向半山腰的山门。
此时那护卫和监视王的一营兵将也接到了警报,郎将毒发已然昏迷不醒,参军录事倒还不糊涂,急忙带着百余名卫士由后山门直入长老所住的乐山堂,对刀兵不入寺的诰命也不管了,列队于堂前,几十名僧人也各持棍棒立于廊下。
王这十年来和护卫监视自己的这些人从来都没有交谈过,管营的郎将和参军录事每日来拜谒,都是在门外叩拜完后就离去,答话问话都是十九郎传递,王不知道这些兵将和官员是身负着重要使命的。
三百羽林卫都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金吾卫营中挑选出来的,带队的郎将和官员都是衍武帝在东宫时的心腹亲随,陛下命他们来护卫王去玉林寺时,密诏赐予了虎符,除非持有另一半虎符的人来接替,否则任何人不得接近王,这也是为什么十年来这一营兵将从无替换的原因,陛下没有派持虎符的人来,他们就得一直在玉林寺这里候命。
王站在廊下,望着云雾弥漫或露或隐的青山,对十九郎说“果然夜里下了霜的”,兵士们的头盔和甲胄上一层薄薄的露水,太阳仿佛是一张圆圆的剪影悬浮在东山的峰峦上,一群呱噪的山雀从庙宇的屋顶上低低地掠过,刚刚落下,又哄地一下飞起,消失在云雾中了。
从山门那下马一路急奔上山来的官员和玄衣玄甲的兵士们,就是这时候闯进长老院来的,紫衣纱帽的官员喘着粗气,举起一直藏在怀中的节杖,金灿灿的仗身和红彤彤的流苏在青白色的雾气里分外显眼,而那名带队的玄甲金盔武士手中是高高扬起的虎符,这对于列于堂前的白衣兵士们则更有震慑力,他们身后的王是远不如这个小小的金属虎符有着生杀大权的。
穿过卫士们头盔上的白羽,王看着那节杖和虎符,想起九岁那年,听到怒叱自己的王夫人口中喊着要处死他的骂声,也从母后谢夫人和祖母太后的口中得知朝中不少大臣也主张按律处死企图谋害弟弟的王,然而这十年来并无任何诏命要王去死。
王自己也常常想会有那么一天,也许新皇登基,他这个罪人就该被赐一杯毒酒了吧,节杖和虎符被众僧和兵士们围拢着,王心想这一天终究是到来了。
新皇即位,要赐死他这个先帝的长子,那意味着先帝已经驾崩了,王想到十年未见的父亲,想起最后见到的坐在龙座上冷冷地挥一挥手让宦官们带走他的那个父皇,心中还是一阵阵的酸楚,百姓口中英武贤达的父皇此刻在王的脑海里是模糊的一团人影,王竭力地想忆起父亲的面庞,却怎么也无法让那团人影清晰起来。
紫衣绯服的官员高声宣读的内容,王没怎么听,十九郎泪流满面,羽林卫的将士们也低垂着头,长老的嘴角在微微的颤动着,不用听也知道宣读的是什么。
王心绪乱了,他讨厌这节杖和虎符,也讨厌任何带来死亡讯息的人,他不想在这满院子的人中流露出悲伤或者是惶恐的神情,这里空气中弥漫的杀戮的味道让王感到窒息,他想回到那个住了十年的茅草屋里去,那里有能让他静下心来的气息。
没有人能阻拦王,只有十九郎跟在王的身后,一主一仆穿过廊下众僧慢慢的向后山走去,羽林卫的参军想跟随过去,被长老轻声制止了,对于皇族来说,死亡是需要一个体面的过程的,这个过程不希望被人打扰。
阙山堂的院子那些夜里刀痕累累的尸体都被移走了,白色细石上的血迹也被冲洗的干干净净,僧人们还用点燃的艾草和香料粉驱散了浓烈的血腥气,只有两扇房门还没有换上新的,倚靠在廊柱那,像两个惶恐的就要被遗弃的人。
王还是和平时走路一样,也不向两边观瞧,慢慢地踱到门前,转过身,对十九郎说,你守在这里,等他们来了,叫醒我,我困了想睡会。
王真的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梦里他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对他旁白,但王清楚的知道这是个梦,那不紧不慢就在耳旁的话语,王一个字不差的听得很清楚。
我是虞国衍武帝的长子,第一代国君高祖皇帝的长孙,我在三岁那年成为东阳王,九岁迁居到东宫不久后就被废黜到了玉林寺,传说我是白虎星君转世,不然不会出生时就有那么多象征兵事的乌鸦落在茅草屋上为我遮雨,传说里描述我一出生就有几百颗人头落地,这是杀伐之气。
我想制造传说的人弄错了,父亲告诉我,那片无边无际的盐田只有孤零零的那么一座茅草屋,乌鸦不落到那里是没地方可去的,至于人头,山贼跟了好几天,是专挑我降生时来抢劫的,而他们被父亲击退后留下的是六十多颗人头,不是几百颗。
但是传说还是记载进了史官的书册中,当然还有那条我的养母谢夫人为我求的签词,我没有见过那条写在黄绢上的签词,谢夫人淡淡地说我早立则夭,不立而有天下。所以我的父皇把我移居到东宫,却没有给我太子的封号。
我想起那个叫刘安庆的宦官,瘦瘦的脸,瘦瘦的肩,跪在地上和我说话时,眼角会显出几道皱纹,我的第一只装在金丝编就的笼中的蝈蝈,就是他带给我的,那天,去王夫人的寝宫看望我新出生的弟弟,就是他给我出的主意,是他说翠羽宫中有很多漂亮的蝈蝈笼子,我可以向谢夫人讨要几个。
当我和刘安庆走进翠羽宫时,那里很安静,一个人也看不到,我穿过一道道幽暗的门,焦急的寻找金丝蝈蝈笼,最终我看到了一个金灿灿的大笼子,我以为那是蝈蝈笼,却看到一个很丑的婴孩,我想离开,却忘记了来时的路,我呼唤刘安庆,但发现这间偌大的堂室里只有我和那个丑丑的小小的婴孩。
而那条碧绿的小蛇,我从出生到九岁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蠕动爬行令人恶心的玩意,后来我才听他们说这叫蛇,发现它时,我手里拿着刚刚从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中找到的琉璃球,我看到那碧绿的蛇在大笼子上时,只想到这可能是什么好玩的,就走过去把它抓在了手里。
后来我听说当父皇命人去找刘安庆时,在他那幽暗的房间里,找到的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人们说他是畏罪自杀的,和衣躺在那里吞了毒药,脸上还带着笑容,其实我知道就算刘安庆不自尽,他也活不了,他的嘴里无论说出什么都能要了他的命,自尽是他能做主的,活着被人想从嘴里知道秘密,只能死的更惨。
这是我自己在玉竹寺里想到的,不会有任何人对我说这件事一个字的,就像你越想知道一个真相,而真相永远都像是山边的云雾一样,聚散无形,使人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