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这一夜的变故来得太突然了,十年来王的生活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了,读书,散步,宣讲,吃饭,睡觉,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每天站在承露台上,望着山下那些劳作的农民,王甚至会羡慕他们的贫穷,那贫穷里起码有着家的温暖。
习惯了的平静被彻底的打破了,假的宣诏使和不速之刺客,宣示着他这个被刻意冷落和遗忘的王,对某些人和势力集团来说,重新产生了威胁,王的师傅,长老也这么认为,但长老没有明说是哪股势力要置王于死地。
长老和王要谈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王必须离开玉林禅寺和含玉山了,离开这里后要嘛在羽林卫的陪护下返回京城,把这件事交给丞相处置,由陛下和丞相安排王的未来。
要么跟着从鄱阳湖前线赶来的阳虎,去见王的父皇,听从陛下的旨意,这两个选择由王自己来抉择,衍武帝的帛书里并没有告诉王的将来,他写的都是对王的舔犊之情。
而阳虎带来的消息是衍武帝在军中突然昏厥,半夜醒来时,匆匆写就这份帛书,唤过阳虎命他一刻不要停留快马飞驰送来玉林寺的,目前衍武帝是什么情况还很难说。
王听完长老的简单叙述,陷入沉默中,他才十九岁,从深宫里出来进了幽禁之地,面如沉水不等于老谋深算,城府这种东西不是与生俱来的,是要学的,眼下他确实很慌乱,不过是习惯了面上不流露罢了。
从宫城那样的奢华囚笼,来到这深山老林晨昏暮鼓的室外囚笼,王自认是远离了尘世和纷争的,他以为自己将在这里终老一生,而一份帛书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火球,砸开了含玉山阙山堂这块无形的囚笼。
王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父亲写给他的帛书,衍武帝省去了那些诏书里惯用的繁文缛节的辞藻,用家书的口吻娓娓叙述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思念,王从父亲字里行间的毫不含蓄,从行文的潦草和笔锋的颤抖,也看出了父亲的确是心力不足了。
不相见不等于不思念,没有泪不等于心中不恻然,不哽咽不等于没有悲伤,王尘封的记忆中,此刻被唤醒了童年时对父亲的眷恋,被父亲抱在马背上追猎野鹿时的情景,和父亲一起在军营中和兵士们炙烤干肉时的场景,父亲牵着他的手送他去文轩殿第一次启蒙读书时,等等,太多了,一霎那间,所有,所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如潮水般的涌来,王的目光迷离了。
“殿下,陛下十年前将老衲传召到宫中时,交于老衲的嘱托不是收留一个囚徒,而是把他的皇长子培养成为一个真正的王。”
王抬起头来,有些迷惘地看着长老,的确,这十年来,只有王自己认为自己是个囚徒,没有任何人说出“囚徒”这两个字来。
“我想去见父皇,我不恨他,我很想念他。”这话是王沉默了半天后冒出来的,长老微微怔了一下,随即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大德以孝,不尽人事,何以知天命?”
“师傅,我必须离开这里吗?我不想回到尘世去。”王清澈的目光渐渐地像起了一层雾霭。
“殿下,你还记得五年前我对你说的话吗?你的父皇曾经做过一个梦,你还没有出生时,他梦见一个金人怀抱着一只小白虎,从西方天界飘然而至,递给你得父亲,那金人还说了一句偈语,西方出真一,十九入尘席,度生亦度死,乃应菩萨行。”
“师傅,梦就一定要应验吗?我只想去拜望父皇,还回到这里,只有在这里,我的心才安静。”
“殿下,时运已到,不可违背,世间万物皆有运行之道,来即来,去即去,顺势而为,应运而行,你得内心才会找到平静,去吧,你还会回到这里的。
“弟子谨听教诲,师傅,我该怎么下山呢?”
“来即来,去即去,看清了方向,迈开腿走下去。”
“师傅,我自认皈依我佛,出家良久,此番下山,若破戒弟子必悔恨,请师父给弟子剃度,以明我志,以戒我心。”
“殿下,心意皈依,皮囊焉存?剃度是做给别人看的?还是做给自己看的,求名者心虚,求利者多怖,一切随缘,一切随意,一切随喜。”
“师傅,我不通政务,不解军事,下山有何用?”
“十年来,你的父皇通过丞相大人每月给你送来呈报和典章,由我给你讲解,这都是政务,兵书阵图,我与你纸上谈兵多年,你可有不通之处?你是贵胄之身,这些铺垫已经做了十年了,你不用胆怯。”
“师傅,我该怎么下山?”
“虚则虚,实则实,应虚者实破之,应实者虚妄之,你还记得《尉缭子》的这句话吗?”
“弟子明白了,师傅,我还是有些心慌。”王的面颊微微红了起来,山下是怎样的世界,他迷茫的很,眼前的老僧是他内心最依靠的人,离开了师傅,他都不敢想接下来该做什么。
“去吧,老衲相信佛祖和上天是不会选错人的,慈悲为怀,能不杀戮就不杀戮,阿弥陀佛,殿下,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一个求行者了,记住你得身份。”说完这话,长老起身高诵着佛号,缓步出了内室。
断了奶要吃饭,没人管了,自己要做主。王看着长老远去的身影,明白以后什么都要靠自己了,他闭上眼沉静了一会,起身整理了下衣衫,信步出了草堂。
院子里人声嘈杂,刚刚那些玄衣玄甲的兵士和假冒的宣诏使,不知道用的什么妖法子集体服毒自尽了,一个也没抢救过来,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而僧人们随着长老大部分去了寺院,只留下监院和几个头陀、火工道人留下,等候调遣。
王立于廊下,目光扫视了一圈,方才还嘈杂的院落,随着这道目光的巡视,立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低垂着头,不少兵士十年来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看似羸弱的王,没想到那道目光就像一根冰锥般的寒人心脾。
王唤过玉林寺的监院,缓语命他召山下田庄和菜园的庄头来,多予钱财,把这些刺客掩埋到后山山林平缓处,立一石碑,上书“异域无名人墓”,还嘱咐监院,一定安排僧人或庄客定时打理坟墓,如果有人前来祭祀,不要阻拦。
王下了这道令后,走下门廊,微微给监院施了礼,轻声嘱咐这阙山堂不必关闭,就供寺中僧众使用,不然草庐石墙,没了人气很快就会颓败的。
监院要跪拜,被王制止了,随后王走到东墙茅棚下躺着的受伤兵士中,挨个地查看了伤情,又走到中郎将的身旁,亲自看着医官给中郎将外敷草药。
羽林卫中郎将在医官的照料下,已经苏醒过来,随营医官是从内府挑选出来的名士,检出刺客所携武器上涂抹的是钩吻之毒,已经用鲜羊血灌服的法子暂时解了毒,不过伤重的还需要用荠苠等药物调养。
王俯下身,和郎将耳语了几句,郎将蜡黄的脸上浮起一层凝重,他似乎不太相信眼前这个十年来早晚参拜的少年,一夜间成了老谋深算的谋略者,王是给他下了一道简单的命令,在郎将听来,这命令大有玄机。
三名随军参事、主薄亦步亦趋地跟在王的身后,绕过浅潭,来到军营,军营里人不多,清晨赶到的四名白衣白甲的军士正在议事厅那休息,他们是从西边前线赶回来的,为首的那位,王此刻非见他不可。
阳虎睡得很酣,不过常年跟随在陛下身边,睡得再死,稍有响动立时就醒,睁开眼,王微笑着地望着他,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泻进来,阳虎有些眼晕,他似乎看到的还是十年前那个带着金发簪腼腆的少年东阳王。
没等阳虎起身,王俯下身,耳语了几句后,轻轻按了按阳虎的胳膊,翩然出了议事厅,王最后的命令是给十九郎的,吩咐他收拾行囊,除了焦尾琴和那柄剑,几件换洗衣物外,一卷《维摩诘经》,一卷没看完的《春秋》,一卷《道德经》是要带上的,其他的书籍和物什都留下。
听说要离开玉林寺,离开含玉山,十九郎心中惴惴的,他不止一次的盼望着有一天王能对他说“下山去吧”这几个字。
他少年时被长老带上山,指定为王的侍读,陪着王在承露台时,天气好能望见远处河对岸那个小小的村庄,那是十九郎的家乡,他常常在梦里回到那个飘着桂花香的小院子,醒来后总是很伤感,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回到那个家吗?
现在王说出要带他下山的谕令,十九郎心头一下子掠过了梦里的家的景状,然而很快他就镇定下来,王是带他去更远的地方,那个属于王的天下,他,一个侍读,只能跟在王的左右。
从清晨时的混乱到午时的有条不紊,王一共下了六道谕令,听完监院的报告,长老双手合十,禅定不语。
六道谕令第一道是安葬刺客,第二道是命羽林卫即刻拔营起寨,第三道是给营卫中郎将的,命他率军每日行军三十里,七日后到京城外的金吾卫大营候命。
第四道谕令是给了丞相府长史刘道之,命他持节着官服去山北乌伤县治所,调县尉押送冒牌时节和玄衣兵士尸体回京复命。
第五道谕令命李阳虎及随从四人即刻从后山下山,于长山县治所候命,并予以阳虎手书一封。
这最后一道谕令给的十九郎,除了让他收拾行囊,特命他马上睡觉,不睡到日头偏西军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