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带我们出发前用低沉的语调对我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一见,十有八九带给你的都是绝望。”
我点点头,我说:“我早有准备,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见见他,即使会绝望。”
老人仍然不看我,推开松动的木门,“走吧。”
绝望,绝望,绝望。
事实上,当我见到“神奇老人”的那一刻,我的心完全平静了。他用呆滞的目光望着走进门的我们,仿佛看穿了一切,他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给我们指路的老人告诉我们,他现在不是处在发病期,还好,还好。我看到他穿了一件胸口处印有鸳鸯的红色肚兜,应该是他死去的妻子的。毒蛇女有些害怕,死死拉住我的手,躲到我的背后。这样僵持了几分钟后,我突然走向他,脱掉自己的黑色外套披在他的肩上,“冷吗?”我看着他。
他看着我,我发现他的眼睛里突然噙满泪水,“你,是谁?”他用一种似曾相识的口吻对我说。许是太久没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沙哑。
“喂,他开口说话了!”毒蛇女转身冲向指路老人嚷嚷着。指路老人也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地跑到我们面前,“你说什么,你认识她吗?老天,你肯说话了,你终于肯说话了……”
可“神奇老人”理也不理,只直勾勾地看着我,重复着:“你,是谁?”
我轻轻跪倒在他面前,我说:“我是来看您的,我渴望得到您的帮助,我想找一个人,一个对我来说意义深重的人。”
老人不再说话,把我的外衣从身上甩下来,抖了抖身子,走出了门外。我想追出去,却被毒蛇女拦了下来,“你疯了吗?你要跟他一起疯吗?”
指路老人也冲我摇摇头,“没用的,他不想说话,就算是神仙也撬不开他的嘴,不过……”老人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又清了清嗓子,“不过,你算是幸运的了,据我所知,他这是两年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跟别人说话。”
“不,他不疯,他不是疯子。”我这么说着,直觉告诉我,老人的意识是清醒的,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他不肯与别人沟通,他以为把自己封闭,就能保有和妻子的那段往事。他怕,他怕新的生活会冲淡他们曾经相爱的记忆,所以他选择这种方法来逃避。他爱他过世的妻子,爱得如此疯狂而强烈。
“你在说什么?”指路老人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们在一个村子生活了那么多年,你会比我更了解他吗?这个村子里谁不知道他在两年前变成了疯子。”
我不再辩解,兀自坐在屋里仅有的一把破旧的红木椅子上,“我等他回来。”毒蛇女意识到什么似的走到我面前,用屁股碰了碰我,示意我给她让出一点儿位置。我笑着挪出半把椅子给她,“你不走吗?”
“把你留在这鬼地方,我不放心。”
我冲她眨了眨眼,示意她指路老人还在她的后面,她领会似的掩了掩嘴。
“那么,我就不陪你们了,你们好自为之吧,姑娘们。”指路老人的口气有些无奈。
“麻烦您了,”我站起身,“我会感激您的。”
老人摆了摆手,“祝你好运,孩子。”然后从怀中掏出大烟斗,甩了甩,走出门外。
“如果穿一双平底的长筒靴来就好了,最好是齐膝的那种,那样小腿会暖和些。”指路老人走后,我对毒蛇女说。
“你喜欢哪种款式的靴子?”毒蛇女低头看着我的脚。
我突然想起去年的冬天,有一天早上起床后,我在衣柜里挑选了一条红色的毛裙子,我在房间里给另一个房间的他发短信:我今天穿靴子好吗?
起床后,在我的房门口放了一双黑色圆头小皮靴,跟那条红毛裙正好相配。我穿着小皮靴蹦跳着下楼吃早餐,坐下来,我们相视而笑。我甚至一点儿都不感到惊奇,类似这样的事情举不胜举,对我而言这不单是一种简单的默契,更是一种神奇的预知,他能预知到我的一切想法,会在最及时的时刻出现,帮助我、开导我,只因10年前的那句——只要你快乐。
“又在想他了?”毒蛇女看着我,指指自己的头,“唉,你把这里大量的存储空间都给了他。”
我不说话,站起身望向窗外,“不知道那位老人跑去了哪里,去看望他的妻子了?”
“你觉得我们这样等下去会有结果吗?等待一个疯老头为你寻找一个行踪不定的人。”
“他不疯。”我说,“你没仔细看过他的眼睛,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写满苍凉,他是太孤独了,强大的爱使他丧失自我,他为自己制造了一个世界,那里只有他和他过世的妻子。他把自己封闭在那里,不允许别人走进,更不允许自己走出去。”
“我想我明白了,”毒蛇女也站起身,走到我的身边,“感情啊,真是件难以琢磨的东西。”
“是啊,”我说,“一生能拥有一次这么热烈的宠爱,也不枉来人间走这一遭。”
“但你已经得到了,不是吗?”她的眼睛不看我,望着窗外,我再次见到那种悲凉的眼神。
“据我所知,每天追着你的男孩子没有一个系也有一个班了,还不够吗?”
她冷笑,“我一直认为,真正的爱情,一生只有一次。别离的痛楚,一次也已经足够。”
“你太偏激了。”我说。
她突然转过头,“那你呢?可不可以放下他,去接受一个努力追求你的男孩子?”
“不,你不懂。”我摆摆手,“于我,他像父亲,像朋友,像知己……”
“更像情人!”她抢话道。
我呆呆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她耸了耸肩,不再说话。
窗外,东风骤起,淘尽霓虹。“神奇老人”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我的胸口有些憋闷,我对毒蛇女说,我们出去走走吧。结果刚出了门,就遇见了老人。与他四目相对时,我发现他的双眼布满红丝,很显然是哭过的。我赶忙搬过红木椅子让老人坐下,毒蛇女则从双肩包里掏出两个菠萝面包放到他的手里,他没有接,低垂着头使劲望着自己的脚尖。
“我叫欧阳依雅,亲近的人喜欢叫我小雅。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我走到老人面前,依然半跪在他面前。
他不说话,双脚揉搓着鞋底上的泥。我看了看桌子上的照片,把它拿过来,指着上面的照片,“她是您的爱人吗,她真漂亮啊。”
他一把夺过照片,发出狼一般的嚎叫。我吓了一跳,毒蛇女把我搂过来,不住颤抖着。我不死心,再次跪在他的面前,“我理解您的心情,我真的理解,现在我也要寻找一位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请您帮助我,求您……”
老人不说话,这样僵持了几分钟,他突然站起身来,用力把我和毒蛇女推出门外,然后不由分说地关上了大门。
“看来我们真是无缘人。”这么说着,我的心里开始翻江倒海的难受,我不喜欢这个村子,我真想马上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我在小旅馆里躺了两天,噩梦对我不离不弃,我像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归途。他的笑脸在我的梦中闪闪浮浮,我追逐着他的影子,一直跑,一直跑,直至精疲力竭。到达B县的第五天,我起床后背上床头放着的双肩包对毒蛇女说:“我们走吧。”
毒蛇女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走去哪里?”
“回家,”我说,“我不想待在这里,一时一刻都不想。”
“你要回哪个家?”
双肩包顺势滑落,是啊,我要回哪个家。我自幼被父母遗弃,有一度我甚至觉得我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也许我只是一对男女一次性游戏的产物,我的降生无疑给他们带来的是无边的痛苦,所以他们才会义无反顾地抛弃我。我在孤儿院生活了10年,又被一个陌生男人领养,他对我视为己出,宠爱有加,我原本以为和他一起生活的那个地方就叫做家了,然而,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明白,那不是家,那只是一栋房子,一栋能供我居住的房子。而这个房子,在我来到B县之前也已经以每月5000块的价格租给了穿套装的女人,那么,到底何处才是我的家呢?我能回哪里呢?
“回学校吧,”我重把双肩包紧了紧挎上后背,“毕业论文不是还没弄完吗。”
“就这么走了?”她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这一突然决定,“你甘心吗?不找他了?”
“不甘心,那又如何?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帮助你,除了你自己。”我仰起头,努力不去看周围的一切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