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开心的时候就仰望天空,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是云?”我仰头。
他笑着把我抱起,举高:“云上呢?”
“云上是我不可触及的忧伤。”
“不,宝贝。”他把我举得更高些,“你看得到吗?你笑,全世界都在对你笑。”
我眯起眼睛望着天上的云:“真的吗?”
“真的。”他说的那样笃定。
在小旅馆生活的第三天,天空终于放晴。清晨,我好像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推醒,然后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雨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的白色被单上,暖,真暖。我立即下床,简单整理了头发,冲出门去。小旅馆的老板娘正在招呼伙计们把米黄色的方桌搬到门口,见到我时,她抬头笑了笑,“睡得好吗?”我也简单地回以微笑,“还不错,谢谢你的保暖袋。”
“不必客气。”她转身,“嘿,你,轻一些,这张桌子腿本来就有些问题,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我把双手交叉,伸长,放到脑后抻了抻,阳光照过来,真舒服。
“我们出发吧。”从屋里走出来的毒蛇女伸着懒腰对我说。
“现在?”
“对。”她把头发用手腕上的黑色皮筋简单地挽起,“还等什么?”
我望着她,突然说不出话来。我想到了他离开的那个早上,天空也是这般明净,我也好似被相同的力量唤醒,从楼梯径直走下来,偌大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声响,他走了,茶几上只有一张A4的稿纸,上面躺着短短的一行寂寥的文字。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不能发出一点儿声音。果然,在此之后的一个月,他再没出现过。也许他曾偷偷地跑回来看过我?我不确定。
“难道你不急吗?”毒蛇女推了我一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或许我们可以推迟几天再进村子。”我说。
“什么?”她努力地拍拍耳朵,“我没听错吧?”
我耸耸肩:“吃过饭,我们出发吧。”
早饭是旅馆老板娘吩咐准备的玉米粥,抿一口在口中,很香甜。说来,我已经很多天没喝牛奶了。和他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我显然改变了很多生活习惯。我不会在起床后的第一时间去敲他的房门,不会坚持喝牛奶,不会在新鲜的空气下做有氧运动,甚至,不会在生病的时候吃药看医生。我的生活不能自理,我完全失去了重心。
“那么,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或是情人?”在进村的路上毒蛇女突然这么问我。
“有!”
她睁大眼睛:“我还以为……”
“没有才是不正常。”我打断了她的话。
“你见过她或者是她们吗?”我听得出,她问得小心翼翼。
“从来没有,他从没把她们带回过家里。”我说。
“那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感觉,就是感觉。你忘了我们是学什么的了?”
她笑,“也是。”然后伸出手戳了下我的头,“鬼精灵的丫头。”做完这个动作后我们都楞住了。和毒蛇女相处的时间不短,虽然在学校同住在一个寝室,但大多情况下,彼此也只是寒暄而已,像这种近乎于亲密的动作,这还是第一次。
“对不起,”她似乎感觉到什么,“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你。”
我摇摇头:“走吧。”
毒蛇女的话,像根小刺,一下下咄蚀着我的心。我抬起头仰望着头顶上游走的云,那上面注满了我的忧伤。我突然有些害怕,就算知道他的下落,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到底能不能放过他,也放过自己?我不确定。
“你有喜欢的女人吗?”有天我突然这么问他。那天,他在别墅里为我布满纯洁的百合花,为了庆祝我的18岁。算是一种成人礼吧,他说。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为我准备了五层高的生日蛋糕,蛋糕上的芭比娃娃手执魔法棒,笑得很开心。
他为我插上生日蜡烛,“许个愿吧。”
“能实现吗?”
他冲我眨眨眼,“当然。”
我双手握拳,“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他愣住,而后笑笑。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原来生日愿望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口便不能实现。
“要喝咖啡吗?”快要进村时,毒蛇女突然问我。
“这里哪里会有咖啡馆啊。”我说。
她笑,从背包里掏出保暖壶,摇了摇:“仙人自有妙计,你瞧。”
我把鼻子凑近保暖壶闻了闻,是速溶的雀巢咖啡:“真有你的。”
“我也是临出门的时候想到的,我找老板娘要了热水。恰好包里还有几袋速溶咖啡,这会儿刚好派上用场。”
我把保暖壶握在手里,轻轻吸了两口,“如果是纯正的黑咖啡就好了。”我说。
她看着我:“你还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再煮咖啡给你喝,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哦,”我用右手食指轻轻按了按嘴角,“有次他出门前煮好咖啡让我自己倒来喝,结果我把热咖啡洒在自己的手背上,手背肿了好几天,把他吓坏了。”
“天啊,”毒蛇女张大嘴巴,“你当时在想什么?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我笑。他当时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的脾气,把厨房里所有的咖啡壶、咖啡豆通通扔进了垃圾筒,而后轻轻拿起我红肿的手去敲他自己的头,一下又一下。我不忍地退出手来,他就用自己的手不断捶打自己。他心疼,他自责,他恨自己没把煮好的咖啡端到我的面前,他恨自己的粗心大意,他恨不得受伤的是他自己。
“喂,”毒蛇女把保暖壶放进双肩包,举起右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你知道我当时在干什么吗?”我说。
她摇头:“在干什么?”
我笑:“我当时在脸上糊了一层厚厚的面膜,面膜是他带回来的,但我敢肯定那不是带给我的。”
“哈哈,真有你的。”毒蛇女笑着在我肩膀上轻轻敲了下。
我也笑:“结果还不是自食恶果。”
“那他事后有没有问过你,面膜怎么突然没有了。”
“没有,”我摇了摇头,“欧阳依雅这个名字在他心里胜过一切。”
“真好,他对你真好。”
恍然间,一股悲伤骤然袭上我的心头:“只可惜,现在他已经放弃我了。”
“他为什么要离开你?”毒蛇女看着我,动也不动。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如果她知道他离开的前一晚对我说的话,该做何感想呢?我什么也没有说,我选择沉默。
其实我是早有预感的,在他离开前的那几日,我每天做相同的梦,在梦里,他用决绝而轻松的口气对我说:“我累了,再见吧。”醒来,泪水浸湿了被子的边边角角,我用尽各种方法给自己减压,比如睡前喝杯热牛奶,听些轻松点的音乐,过早地把自己送上暖床……可是,没有用。暗夜里,纠缠我的仍是那决绝的话语,我胸口疼痛,半夜敲开他的房门,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我无法对他说,我是太怕失去他了。
直到那天早上,他终于从我的视线范围内消失了,我才知道,那不是梦,那是一种预感,一种哀伤的预感。
“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对你说。”毒蛇女转头看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吧,我听着。”
“我觉得你是太依赖他了,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天,他走了,我的天就塌了。”我抬起头,努力睁开微闭起的双眼。
“果真是这样?”
“是啊,如果我不是那么清楚就好了,烦就烦在我当初选择的却是心理学这一科。”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选这一科呢?”毒蛇女好奇地望着我。
“那你又是为什么呢?”
“我啊,”她轻轻把眼前被风吹起的长发挽过耳后,“我当初就想探究一下,人和人的心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有的母亲能把自己的孩子视若珍宝,而有的妈妈会把自己的骨肉抛于千里。”
“那你不如去念医科,手拿一把手术刀,病人躺下去任你‘宰割’,那样看得不是更清楚直接。”
她笑:“去你的,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为什么呢?”
“也是为他。”我说。
“我不明白。”
“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会慢慢讲给你听。”我把双肩包紧了紧,“现在,我们还是研究一下,到底要走多久才能进村吧。”
整条小路上行人寥落,我们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几间孤寂的小平房中升出袅袅炊烟。
“我们快走几步。”我拉紧毒蛇女的衣角,指着前面的几处小房子,“你看。”
“是那里吗?”她半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长舒一口气。
“应该是,”我说,“我们过去看看。”
毒蛇女疲惫地点了点头。我们沿着小路的最后一个小斜坡一直往下,最靠近小路的房子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房子有些歪斜,一副随时都可能坍塌的样子。我们走近时,发现房子里竟有些微弱的光亮,我和毒蛇女很有默契地相视点了点头,然后叩响了房门。门没有上锁,我轻轻地把门推开一道缝,我们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门后轻声问了句:“里面有没有人?”不久后,门的那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的是老人沉重的咳嗽声。门被打开,我和毒蛇女同时愣住,老人闪身让出一条道,“请进来吧。”
“打扰您了。”我们走进屋里,我回头望着老人说。
“你们还是来了。”老人低头吸着烟斗,看也不看我们。
“是,”我说,“我说过,不达目的,我绝不会离开的。”
老人叹了口气,把烟斗在破旧的桌角上磕了磕,“恐怕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为什么?”毒蛇女终于按捺不住,“我们已经听了您的话,等到天晴再进村,您现在又说会让我们白跑一趟,这是什么意思吗?”
老人低着头不说话,屋里安静极了,我的整颗心像在刚刚被燃烧的火种上硬生生泼了一盆冷水,是那种坠入谷地的绝望。
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我突然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在老人的面前,这一举动显然打破了屋里的死一般的沉静,毒蛇女和老人几乎是同时站起身来:“你这是干什么呀?孩子,有话起来说。”
我摇着头,事实上,我自己都被自己的这一举动惊呆了,“求您帮帮我吧,只要您告诉我这村子里的‘神奇老人’住在哪里,我保证不再打扰您,我保证!”
我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隐约听见毒蛇女小声的哭泣,我感觉空气中有一种压抑的味道,我难受极了,我无法呼吸。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老人长叹了一口气,“唉,就算你知道他住在哪儿,他也一样帮不了你了。”
“为什么?”毒蛇女吸了吸鼻子,“难道他已经……过世了?”
我抬起头,紧张地搜寻着老人脸上的表情,“是这样的吗?”
老人轻轻摇头,“那倒没有。”
我长舒一口气,身上没了力气,顿时瘫坐在冰冷的洋灰地面上,“谢天谢地。”
“不过,”老人用力清了清嗓子,“不过,情况比死更糟糕。”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说。
“他疯了,早在两年前,因为老伴儿的突然离世,他受了刺激,整日沉浸在悲伤中,不吃不喝,不和人说话,渐渐的精神也出了问题。”
“严重吗?”毒蛇女说。
老人深深点了点头:“不犯病的时候就自己躲在房间里望着老伴儿的照片流眼泪,有时候突然犯了病,他就把自己扒得精光,守在村头坟上一坐就是一天,谁劝也不走,有时说急了,他就发疯一样围着坟头转圈,边转边吼,谁都不知他嘴里念叨的是什么,有人说他念的是对老伴儿的悼词,谁知道呢。”
“您了解他吗?”毒蛇女叹了口气。
沉了几秒,老人嗯了一声,“他那死去的老伴儿,是我的亲妹妹啊。”
我发现老人的眼眶也湿了。
“别哭,宝贝,别哭,我在,我在。”在被噩梦惊醒的那些晚上,在我敲响他房门的那些夜里,他就这样抱着我,拍着我的头,安慰我。
每次听到这些话时,我都有一种幸福的恐慌,我预感这种幸福只是短暂的一瞬,尽管他陪了我那么多年,养了我那么多年,教了我那么多年,我还是害怕。或许,我生来就有一种不安全感,我翻遍了所有专业书,我无法治愈自己,我无能为力。
“您能告诉我吗?那位老人以前是真有神力吗?”我泪眼婆娑,我哭得不由自主。
“以前是这个样子的,我们从小一起在村子里长大,他的感应能力很强,有时候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他当警,我们当匪,不出一会儿工夫,他就能把我们通通找出来。”
“那么说,他真能预测人的下落了?”
老人默不做声,沉默了几秒钟,叹了口气,在房间里溜了一圈,然后走到我面前,把我轻轻扶起,“回去吧,孩子。相聚自是有缘人,离散也无可奈何啊。”
“能让我见见他吗?”我说。
老人把烟斗又在破桌角上磕了磕,“自是无缘人,见了又如何呢?”
“求您帮我,我只有这一个请求,不管结果怎样,只要见到那位老人,也算了却了我一桩心事。”在我的苦苦哀求下,老人终于点了头。天色愈浓,老人把其中的一间屋子让给了我和毒蛇女,自己在另一间破旧的屋子里默默抽烟,他已经答应明早带我们去见那位传说中的老人,可我却一点儿也不欣喜,因为我知道,这一去,很有可能就是永久的绝望。
又是被噩梦侵袭的一夜,醒来,我把双手枕在头下,把一头孤寂的长发撩过脑后,开始凝望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他的样子,他在对我笑,他在召唤我,他手上还带着我送给他的水晶链子。那是我用偷偷做家教的钱买给他的,他爱不释手,抚着我的头久久凝望,仿佛要把我的样子像胶片一样一张张永久地储存在脑子里。
然后,他会轻轻拍着我哄我入睡,他在我耳边给我念小说,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念到滑稽处,我们就相视笑笑,念到动情处,他就把我揽入怀中,轻吻我的额头,对我说:“别怕,我在。”
零碎的记忆突然像洪水猛兽般疯狂袭来,我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了。毒蛇女突然推了推我,转了个身面对我,“喂,你觉得那个疯老头能帮你找到他吗?”
我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分的希望,我也要尝试一下。”
“你知道吗?你有时倔犟的可怕。”毒蛇女又转身趴在床上,用双手抵住下巴,“你有没有想过,终有一天,他自己就会回到你身边。”
我摇摇头,“不会的,你不懂。”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我却坐起了身,“我们出去走走?”
“好。”她也坐起身,听说这里的空气很好呢。
我们在门口的那条小路上慢跑,“有段时间,我精神不好,他也是这样每天早上陪我跑步。”
“你知道吗?”毒蛇女喘着粗气,“每次听你提起他,我心里……我心里都羡慕得要死。”
我停下来,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压着腿,“如果幸福来了又突然消失,那我宁愿它从来不曾来过。”
她蹦跳着歪头看看我,“怎么说呢,那也比自始至终没人疼爱强得多,不是吗?”
我笑,“这是个无果的问题。”
“喂,”她冲我仰了仰头,“累吗?”
“我们走回去吧。”我说。
她同意似的点了点头。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念心理学?”
我边走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也没什么啦,跟你的目的差不多,也是想读懂人心,不过,你想读懂的是一个母亲,一个女人的心,而我想读懂的是一个男人的心。”
“一个你依恋的男人的心?”
我呆呆回头望向她,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猛然砸上我的心头。我一时语塞,只因她的一句话,却让我心里百转千回。
快进房门时,我突然停住脚步认真地看着毒蛇女,“你觉得,我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她笑着耸耸肩,“这个问题你要问我吗?”
我低头推开了房门。此时此刻,我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渴望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