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钱?”带眼镜的女人惊叫着。
“5000元。”我说。
“你确定是5000元人民币而不是5000日元吗?”
我打开房间里的一扇玻璃窗,吹了吹手指上的尘土,想来,我已经一个月没在这里住过了。窗台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窗边的君子兰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地板有些潮湿,那是临走的时候厨房的水管子有些漏水,菜池子里的漏水盖锈住了,渗不下水,水滴便一点点装满整个池子,然后溢了出来。原本我是打算把它修好的,只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没了心情,一心只想逃离这座空旷的“大坟墓”。没错,现在对我而言,这里就像一座“活死人墓”。当然,我没有小龙女那般超然的境界,所以,当时的我,只想逃离,越快越好。
带眼镜的女人用脚踩了踩潮湿的地板,再次以确定性的口吻问道:“就凭这用水泡过的地板,这落满灰尘的房间,还有……你确定你要5000元人民币?”
我低着头去擦君子兰的叶子:“我可以打扫干净再租给你,但是,5000元,少一分也不行。”
“好,我租下了,”穿套装的女人说话了,从踏进房间她始终未发一言,但我确定她才是真正想租房子的人,“先付你两个月的租金,其他的我们以后再算。”
“谢谢。”我说。
女人微笑着走近我,“房间我会找人来打扫,不过……”她环顾四周,“不过,你能告诉我,这么大的房子一直是你一个人住吗?”
“哦,不是。”我微摇了摇头,“原本还有人陪我住的,现在就只剩我一个了。”
“哦,是这个样子。”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支票,“喏,拿去吧。”
我接过支票,顺便看了眼她的栗色小皮包,那是LV的最新款。穿套装的女人看上去年龄已经不小,脖子已被岁月刻上细琐的纹路,脸部比较光滑,看上去是长期被高级化妆品滋养得很好。女人十指纤长,指甲被修剪得很平整。让我格外注意的却是她的脚趾头,那上面被涂染成淡雅的粉色,我个人认为这种颜色是不适合她的年龄的,由此可以看出,她该是个渴望纯真的女人,当然,这和年龄无关。
来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叫欧阳依雅,是A大心理学系的一名大四学生,也是这座大房子的主人。一个月以前,这里还住着一个年龄比我大16岁的男人,有一天早上起来,他突然就不见了,在茶几上给我留了一封短信,说他要去远行。以前这种事情也是有过的,但每次不过三五天就回来了,而这次,竟持续了一个月,我想,他在短期内是不会出现了。这座将近两百平方米的房子突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房间里没有声响,过分的安静使我时常陷入孤独的沉思中,不能自拔。开始的几天,我每天睡很多觉,不分昼夜。哦,忘了说,我有长期的失眠症,房间里突然没了声响,我竟然一下子就进入梦乡,难以醒来。是第四天的时候吧,我记得,我突然从梦境中苏醒,黑夜里起身,打翻了床头的杯子,玻璃片碎了一地,我的胸口开始疼痛,悲伤骤然袭来,我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开始嘤嘤哭泣。转过天来,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搬出这座房子,回到了学校的集体宿舍。
面临毕业,学校给了我们两个月的时间准备毕业论文,我想,是时候趁此机会出去走走了。不过,走之前,我必须先把房子处理掉,于是我选择了穿套装的女人。
女人端来几盘用豆质品做成的菜式,笑着对我仰了仰脸:“来吧,小女孩,来品尝一下吧。”我用脚轻跺了跺脚下那块因被水浸过而略微凸出来的地板,站了起来,“看起来好丰盛啊,这些都叫什么名字?”
女人笑着解下围裙,很熟练地递给带眼镜的女人:“这个嘛,这是龙眼豆腐,这是干贝银丝豆腐,喏,你看,这个叫熘皮蛋豆腐球……”
我撑大眼睛听她悉心介绍着,“为什么全是豆腐?”
“因为我在减肥,我也比较喜爱豆腐,怎么,你不喜欢吗?”
我笑着摇头:“不,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那请坐吧。”女人招呼着。
“好,谢谢。”我拉过身边的椅子。
“你也坐下来一起享用吧。”女人转头对带眼镜的女人说。
“是。”带眼镜的女人微弯下腰,点了点头,然后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整顿饭吃得有些压抑,好似突然闯进了哪个世纪的皇廷盛宴,大家毕恭毕敬,轻易不发一言。
从那幢房子出来时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雨,我怀抱窗台上那盆打了蔫的君子兰,那是刚搬到这里时,他送给我的,如今我要搬走了,自然也要带上它。其实,归到底,我还是不能完全放下这里的一切。
穿套装的女人从台阶上下来,递给我一把蓝地白色碎花的雨伞:“喏,拿着。”
“天堂,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我接过伞,轻念着伞把儿上刻着的一行小字,“好像定情信物哦。”我说。
女人笑着低下头,我们一起注意到她的粉色脚趾甲在雨滴的宠慕下泛着晶莹的光。
“你还有亲人吗?”女人打破了沉默。
“哦,亲人,没有了,我从生下来就是孤儿。”
女人歪了歪头,甩了甩脚脖子上落下的水滴:“那么和你住在这里的人不是你的亲人吗?”
“是吧,如果非要我安排一个亲人角色的话。”我用右手撑开伞,左手用力把花盆往上抱了抱。我不知自己怎么会在这么一个雨夜跟一个陌生女人交谈,总之,我的心里开始有些憋闷,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你很有意思,有时间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好吗?”女人说。
“好吧,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那么,要不要我开车送你?”
我摇了摇头:“谢谢你的晚饭,再见了。”
“你养的?”到学校后,同寝室的“毒蛇女”递给我一条干毛巾。
“嗯。”我随便擦了擦头。
“毒蛇女”本名叫殷黎裳,只因身段娇好,便有“美人蛇”之称。她永远只是浅浅的笑,媚眼如丝,几分娇柔,几分傲然。系里系外的男生更是被她迷了个遍,而她,从来不善于收拾残局,仿若一场不具任何意义的攻首战,男人被拿下,对她而言就没有任何价值了。由此,她在学校里又多了“毒蛇女”的称号,蛇蝎美女大抵如此吧。据她自己说,她从3岁就没了父亲,母亲随即被香港的一位商人包养,她是被保姆带大的,每个月,包养她母亲的港商会给她打入一笔生活费。等到她12岁那年,港商闹婚变,男人为保住自己的家庭不得不放弃她的母亲。不久后,她母亲又被一位美国佬看中,并跟随其去了美国,除了每月从银行领取固定的生活费,她几乎与母亲失去了一切联系。毒蛇女讲这些的时候平静极了,眼睛望着房间的一角,动也不动,仿若在讲别人的故事。
“喂,它好像快要死掉了。”她指着那盆君子兰说。
“嗯,”我把毛巾搭在肩上,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许久没人关照过它了。”
“唉,”她轻叹了口气,“原来植物和人一样容易枯萎。”
“有时候人比植物更容易枯萎吧。”我说。
她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而后莞尔一笑:“是吧。”
“做好论文选题了吗?”她说。
我摇摇头:“还没有,想先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再说。”
“好啊,”她倒在床上冲我打了个响指,“听说B县有一个小山村,人烟稀少,那里住着一位老人,据说能占卜未来,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把淋湿的头发用黑皮筋简单地挽起,然后坐在床边望向窗外:“什么样的老人,能算出人的行踪吗?”
毒蛇女趴在床上翘着腿,托着下巴:“应该可以吧,听说很神的。不过……”她坐起身与我四目相对,“你想找谁呢?”
“找我想找的人。”
她耸耸肩:“去看看不就得了。”
这天,天色有些阴霾,我和毒蛇女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搭最早一班公车离开了学校。我们选最后排靠窗位置坐下,她从行李包里掏出小镜子整理头发,我则从双肩包里掏出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读了起来。不久后,车里就挤满了赶着去工作的上班族。毒蛇女把小镜子收到上衣小口袋里,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喂,你看她漂亮吗?”我抬起头来,右手边站着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女人低垂着眼帘,头发还有些潮湿,刚洗过未干的样子。车子偶尔刹车,她的头就会稍稍后倾,这时候可以清晰看到她的面容。女人脸上未施任何妆容,五官却格外的精致。只是,从那张肃静的脸上读不出快乐,也读不出哀伤。
“她应该再化点妆,”毒蛇女小声对我说,“那样,会让她显得精神些。”
“她这样也很漂亮,不是吗?”我说。
毒蛇女同意似的点头:“她带着些迷茫的味道。”
我转头给她一个迷茫的眼神,然后俩人突然就笑了起来。
我在想,这种女人他应该不会喜欢吧。车子缓缓行驶出市区,我闭上眼睛,仰头靠在后坐僵硬的靠背上,陷入了深远的回忆中——清晨起床后,他把煎好的荷包蛋放入我的碟子里,把热牛奶推到我的面前,看我狼吞虎咽,他笑着伸手去揉我的头发。他常说,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应该早些起床从衣柜里挑选衣服,精心搭配,还要化化妆,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这起码是对别人的一种尊重。而我,全然不理,一头卷曲的长发孤零零地垂落至胸前,永远的白衬衣,洗得发白的蓝色仔裤,黑白相配的帆布鞋。他说得对,我是不适合做女人的,女人不应该把自己弄出一副邋遢模样,女人不应该像张飞一样张牙舞爪。
我把头略微向右侧了侧,眼眶有些湿润。毒蛇女推了我一把:“喂,睡着了?”
“嗯。”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睡着了还说话?”
我半睁开眼睛瞟了她一眼:“梦话。”
“去你的。不过如果真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我微闭着眼睛不说话,窗外,雾气已经慢慢散去。我睡不安稳,自从他走后的第四天,我突然从梦中惊醒,就再也睡不安稳了,一旦闭上眼睛,莫名的悲伤就迅速席卷而来。我疲惫极了,我欲哭无泪。
车子行至一个半小时后,我们从终点站下了车,要转搭另一辆公车前往B县的那个小山村。据说,只有一辆车通往那里,我蹲在站牌底下低着头,许是早上没吃饭有些晕车,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毒蛇女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怎么样,还好吗?”我接过水,无力地摆了摆手。她走过来蹲在了我的旁边,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早知道就该买点吃的。”我笑,她的身上真香啊,是香奈尔的香水吧。
终于还是吐了,奔涌而上的酸水一股一股地从胃里翻腾上来。我难受极了,全身虚脱一般,眼前一片模糊。毒蛇女抱紧我的肩头不断流泪:“天啊,哪里有医院啊,你还好吗,还好吗?”我说不出话来,冷雨淅沥,像云似雨又如风,笼罩着这个小小的站台。
我起身整了整颓败的衣角,“我们走。”我说。
“你可以吗?”毒蛇女不无担忧地问。
“没问题。”
我必须走,此刻,我的心底有一些东西在对我召唤,不远处的那个小山村载着我的希望,时至今日,我才意识到,我对他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惦念,不仅仅是。雾雨蒙蒙,强大的回忆再次以胜利者的姿态席卷了我的大脑。
“你该去买条牛仔裤了,黑色的吧,你穿了太多蓝色的牛仔裤。”他边翻着报纸边对刚进门的我说。
我笑着撩起裤脚的破洞给他看。那是刚刚被隔壁别墅里的贵族犬咬的。
“怎么回事?”他放下手里的报纸,走过来蹲下身,轻轻搬起我的脚,看了又看,最后抚摸着我冰凉的脚脖子,“没伤着吧。”
我笑着摇头耸了耸肩。
隔壁别墅住的女人似乎是个演员,平日里很少见到她,那里长年只住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菲佣。女人在家时对自己的贵族犬是宠之又宠,女人走了,贵族犬马上变为菲佣脚下的贫下中农。近日,贵族犬不知从哪里被搞大了肚子,菲佣更是对它一百个不待见,逢人便用蹩脚的中文指着它一通数落:“野狗,野狗!”这日,贵族犬终于忍受不了对它狗格的侮辱,起义时误伤到恰巧经过的我。
我把这些讲给他听,他在笑。屋里点起了火炉,按常理,9月的天气还用不着点火,可我怕冷,他从进秋就为我点起了火炉。
“来,坐过来。”他拍拍自己的腿。
我把肩上的斜挎包摘下来扔在沙发上,侧身坐到他的腿上。
“今天过得好吗?”他把手插进我的长发里,轻轻揉了揉。
“一切安好。”我低下头指着裤脚的破洞,“除了它。”
他笑着拿过身边的蓝色包装袋:“打开看看。”
我闭上眼睛,把手伸进袋子里:“不,我要先猜猜。”
他用手捏了下我的鼻子:“猜吧。”
我把袋子里的黑色牛仔裤抽出来:“你怎么知道我现在需要它?”
他笑:“你猜啊。”
尘封的泪水再次漫过眼底,毒蛇女用手摸我的脑门:“还是不舒服吗?”
“没有。”我尽量控制住自己浓重的鼻音。脑中过电影般,一幕幕闪着他的笑脸。“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我说。
“大概快了吧。”
下车时,雨已经小了很多。脚边的泥土沾到鞋子上,很黏。
“呀,”毒蛇女找到一块大石头,拼命往上蹭着泥,“我的NIKE的鞋子啊,这双可是限量版呢。”
我眯着眼睛看前方的小路,很长,蜿蜒崎岖,仿佛没有尽头。
“你确定我们到了吗?”
毒蛇女边蹭着鞋边嚷嚷着:“这鬼地方,有人吗,有人吗?”
“何人在叫?”后方出现的苍老声音以一种近乎京剧腔儿的调子问道。
我和毒蛇女几乎是同时惊恐地转过身来。
“您好,请问这条小路是通往村里的吗?”我以一种有些恳求的口吻询问道。
老人半眯着眼睛,淅沥的雨滴打湿了他的破草帽,草帽底下已经有些发白的眉毛轻挑着:“你们是?”
“外村人。”毒蛇女抢话道。
“这我自然晓得。”老人的口气有些厌腻。
“那么能请您为我们指路吗?求您。”我说。
“嗯,不过这种天气外村人是不能进村的。”
“为什么?”
老人瞅了眼脚下的泥:“能告诉我,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吗?”
“找人。”我说。
“何人?”
“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嗓子有些哽咽,我难过得几乎要哭出声来,“求您帮帮我吧。”
“唉,”老人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先回去吧,姑娘。”
“不,我不走。”我蹲下身去,雨水和着泪水模糊了我的眼。
“你没听说吗?在下雨天进这个村的人是要走霉运的,听我的,天放晴了再来。”
“有这种说法吗?”毒蛇女半信半疑地问。
“不信你们就去,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到头便是。”老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么,要不要去呢。“我们去吧,不过是老人家的迷信说法。”毒蛇女对我说。
“不。”思量过后,我还是决定等天晴了再说。已经走到这一步断不能为这一时冲动打断了原本的计划。我要找到他,不论要走多远,要等多久,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和毒蛇女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住下。旅馆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能洗热水澡,在这个雨夜,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对我们来说就是莫大的恩赐了。
毒蛇女先去洗澡,我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雨水发呆。
“嘿,宝贝,这边。”他举着伞等在学院门口。
我用手遮着头朝他跑来:“雨好大。”
“上车。”他用手摘掉我身上的斜挎包。
“不。我们去散散步怎么样?”
他没说话,把伞歪向我这一边,把我的手插进他的口袋里。他的手真暖啊。
“嘿,我洗好了,小雅,过来吧。”思绪再次被毒蛇女拉回现实。窗外,乌云翻滚,雨又渐大,风刮得似乎有些紧。我闭上眼睛,云上,是我不可触及的哀伤。
“要帮忙吗?”毒蛇女把浴巾裹在头上,扒着洗澡间的门手探身问道。
“不用。”
“那好,有事叫我。”她用一种在我看来十分欢娱的步伐,在房间里有节奏地踩着咯咯作响的地板。我喜欢这样的朋友,即使面对狂风骤雨,脸上也永远是阳光明媚。我常常在想,当初是怎样和毒蛇女走到一起的呢,每次思考过后大脑都是一片苍白。或许,在那些风光明媚的日子里,我把所有的记忆都留给了那个人。对,全部,没有留下一分一毫。
这样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喷头的水有些凉,“啊……”我惊叫着。
“怎么了?”我听到毒蛇女快速朝洗澡间跑过来。
“为什么没有浴巾和拖鞋?”我像个无辜的孩子赤身裸体地站在水池边。见到她,又马上跨进浴池里,“别看。”
她笑:“都是女孩,这有什么,到公共澡堂里还不是一样让人看。”
“公共澡堂是怎样的?”我说。
“天啊,竟然有人没去过公共澡堂。告诉我,你以前的22年是如何度过的?”
我不说话,兀自低下头去。过去有他,他为我安排好一切,这些小事何需自己来操心?
“算了,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拿。”
“他们这里竟然没有浴巾和拖鞋。”我低声嘟囔着,声音小得令自己颤抖。
“这里又不是大酒店,当然没有那些东西了。怎么?你自己没有带?”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以前每次出游都是他为我打理好一切,我忘了他已经离开我了,我完全忘了。
“忘记了。”我用右手轻捶着头。
“穿我的吧。”毒蛇女果敢地把拖鞋踢给我,“来,出来吧,我给你去拿睡衣。”
“你穿什么?”
“这样不是挺好。”她光着脚踩着浴池溅出来的洗澡水,“这样很艺术是不是?”
我不说话,此时的我早已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等着。”毒蛇女转过身,走出洗澡间。她的脚踝真漂亮,她转身的一瞬间,我看到她脚趾甲上被涂画成10个不同颜色的小人,5个在笑,5个在哭。
“或许,我们该去旅行一次了。”他在一天晚饭时突然对我说。
我把学院里组织的旅行单子在放学后迅速捏烂,扔进垃圾筒。
“为什么要现在去?”我说。
“没什么,只是觉得现在适合出游。”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男人好像先知,不仅能轻易读懂我的心思,对我发生的一切更是了如指掌。如果换作另外一个人,我或许会有些恐慌或是害怕,可他不是别人,他是陪我度过童年,把我引入青春期,教我如何做一个品位女人,对我宠爱有佳,爱我如他的男人。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我才觉得自己是十分安全的。
“能告诉我,你以前的那段生活和你要找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吗?”毒蛇女突然趴在床上,用手撑着下巴对我说。
“或许,我寻找的不单单是一个人,而是一段逝去的时光,只有找回那段时光,我才能完全释怀,才能放过自己。”我望着天花板,把这些讲给毒蛇女,又像是讲给自己听,讲给那个倔犟的,在身体里隐藏着的另一个自己。
“是吗。”毒蛇女在床上转了个身,仰头靠在白色床单上,双手随即交叉放置脑后,“老实说,我觉得你在寻找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对你来说具有深刻意义的男人。”
我不说话,冷风携着雨滴爬上窗棱,我觉得窗外的一切像雾像雨又像风,来来回回只是一场空,一场空。
“我知道你不想说,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毒蛇女接着说。
我扭头看向她:“喂,不要时刻摆出一副心理学家的姿态来揣测人家的心理好不好?”
她笑:“论专业知识,我是远不敌你的。”
“以后有机会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不过,现在最好有杯热咖啡,我冷极了。”我用双手用力抱紧自己的双臂。
“等着。”毒蛇女噌的从床上爬起,伸出细长的胳膊钩住墙角书包的带子,“你瞧。”她从书包里翻出两袋速溶咖啡。
“原来你早有准备。”我说。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寻人,我则带着郊游的心情,想得自然要比你丰富。”
“呵呵,真有你的啊。”
她摆摆手:“现在是怎样,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热水。”
“我去看看。”我也随即坐起身。
“不,”毒蛇女伸手把我拦下,“天冷,你快躺下,盖好被子,还是我去。”
我长久地望着她……她跑出去,我的视野范围只残留下冰冷的一角。
“宝贝,要不要喝杯热咖啡?”他在客厅里边磨着咖啡豆边对窝在沙发里看影碟的我说。
“嗯,不过,我懒得动弹。”我懒洋洋地搭着腔。
他过来,捏着我的鼻子:“我负责给你送过来好不好。”
“那自然好。”
“小懒猫。”
我咯咯地笑,那沁人心脾的咖啡香啊……
“嘿,想什么呢?”毒蛇女端着两杯速溶咖啡走过来:“这小旅馆的老板娘倒是极好的,不仅给我倒了热水,还免费赠送了两个小保暖袋,你瞧。”她说着,把其中一个塞进我的手里,“先暖着,会好一点儿的,这种鬼天气是这样的。”
“谢谢。”我一手握住她递过来的保暖袋,一手接过她手里盛着速溶咖啡的杯子,“他也喜欢咖啡呢,他喜欢自己买咖啡豆,自己研磨,自己来煮,然后送到我的面前。”
“谁?”
“我要找的那个人。”
毒蛇女呷了一口咖啡,长舒一口气:“你终于肯说了?”
“喂!”
“Ok,Ok”,她摊出右手五指摇晃着,“我发誓从现在开始不以一个心理学学者的姿态揣测你的心理,从这一刻起,我只是一个倾听者,我保证。”
“第一次喝他煮的咖啡,是11岁吧,黑咖啡又苦又涩,我喝了一口就吐了。”
“呵呵,我11岁那年还在喝保姆煮的热白水呢。”
“他当时害怕极了,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直向我道歉,要知道,当年我只有11岁啊。然后我就笑了,坐在卫生间的白瓷砖地板上放声大笑。从那以后,我便一点一点地迷上了黑咖啡的味道。”
“他宠爱你,毋庸置疑。”毒蛇女说这句话时,眼睛里闪出暗淡的光,但转瞬即逝。我把咖啡杯放到床头柜上,双手紧握保暖袋不再说话。
“后来呢?”毒蛇女探身过来。
“后来发生了一次小小的意外,他就再也不煮咖啡给我喝了,还把咖啡壶全都扔了。”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意外?”毒蛇女看起来饶有兴致。
“以后再讲给你听吧。”我把随身的衣服铺盖在被子上,冷,真冷。原来世上还有比孤儿更孤苦的一种人,他们明明有父母却被硬生生抛弃,就像毒蛇女。
夜,我们躺在冰冷的小旅馆中望着窗外,各怀心事。
大雨一直持续了两天,我和毒蛇女偶尔会提起他,记忆就像断层,时而清晰可见,时而却又好似遥不可及。更多的时候我会趴在旅馆的小床上用手托着下巴看那本从学校带来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
“看侦探小说也是为了‘破案’吗?”在大雨持续的第二天,毒蛇女突然这么问我。
“不,只是想看而已。”我说。说完我突然看到书里面夹着的粉红色的书签。——记得吃饭哦,小鬼头。
他的字体。
“几点了?”我抬头问毒蛇女。
“11点了,怎么了?”
“该吃饭了。”
“我们才刚吃过早饭啊。”
“不,”我起身随便整理了头发,“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该吃午饭了。”
毒蛇女赶紧追出来,用手担忧地摸着我的头:“你没事吧。”
我摆摆手,兀自蹲下身去,天空灰暗,我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忧伤,最后只得把头深埋下去,久久的,不想思考,不想发出一点儿声音。
“你在想他吗?”毒蛇女把我的头揽至胸前。
“我不知道,感觉他一直住在我的脑子里,可有时我会突然想不出他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完全想不出来了。”我用手不断捶打着头。
“别这样,别这样。”毒蛇女紧握住我的手,“你是太过思念他了。”
“认识他的那一年,我只有10岁。”回到屋里时,我把保暖袋揣在怀里,对毒蛇女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时的那一幕。
“宝贝,跑过来,快!”他在前方向我招手,黑色的立领毛衣,藏蓝色的仔裤,被风吹起的短发,都在向我快乐地召唤着。孤儿院的马莉院长笑着对我说,去吧,孩子。他在前方等着你,多么善良帅气的年轻人啊。
我把头高高昂起,看着天上游走的云,一动不动,然后,他向我跑来,拉起我的手,被我用力甩掉。他笑:“你好,我姓欧阳。”
马莉院长笑着对他说:“在这里,我们都叫这孩子小雅。平日里爱写写画画,她很聪明,就是性格古怪了些。但请放心,她是个极不错的孩子。”
他点头:“嗯,小雅,很好听的名字。”再次拉起我的手,“从此刻起,小雅便是我手里的宝。好不好?”
我望着他,阳光真的好刺眼,他的鼻梁很高,嘴角的线条很美。“那我要叫你什么?”我说。
“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你高兴。”
只要我高兴,10年来,只因要我高兴,他甘愿付出一切。
“他为什么要收养你,当年的他还那么年轻。”毒蛇女用床上的被子裹住脚,示意我也把脚伸进来凑凑热闹。
“好像和我的父辈有关系吧……”我没把脚伸进她的被子里,而是独自盘腿坐在一旁。见我欲言又止,毒蛇女悻悻地搔了搔头,“或许,我们真的该找点东西吃。”
“你没带点什么来吗?”我说。
“对啊。”她好像突然想起些什么,双手击掌,而后迅速用手拉过书包,从书包最底层掏出两块太妃糖,“喏。”
我笑:“我以前也很爱吃这种糖呢。”
“是他买给你吃吧。”她剥开一块放到嘴里,把另一块递给了我,“如果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了,把它吃了吧,应该很甜的。”
我也把手里的那块剥开,放进嘴里:“当然是他买给我啊,不然还会有谁买给我吃呢,那时候我们刚搬进别墅,周围的超市没有这种糖,我要吃,他就开着车,逛遍整个城市,直到把糖送到我嘴里为止。”
“别说了,我开始嫉妒你了。”毒蛇女努力嚼着嘴里的糖,眼神突然暗淡下来,“小时侯,我的糖罐子里到是总是满满一罐子太妃糖,保姆从我母亲那里拿来钱,我说买什么就买什么,我吃多少,她自然也不会多管,我吃出了虫牙,在医院里哭喊着找妈妈的日子里,保姆像个陌生人一样望着哭闹着的我,无动于衷。慢慢的,我也就理解了,不是亲生骨肉,到底不是亲生骨肉啊。”
“对不起。”我想起身给她一个象征性的拥抱,算是安慰吧,可腿很麻,一动也不能动。
“别傻了。”毒蛇女摆摆手,我才注意到她的十指被涂染成淡黄色,“和你有什么关系,干吗道歉?”
我笑着耸了耸肩,双手环住发麻的双腿:“我已经快两个月没见过他了。”
“想他?”她试探着问。
“嗯。”
“唉,这该死的鬼天气!”她把脸转向窗口,“这雨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啊。”
我低着头不说话,有一刹那我突然希望这场大雨就这么持续下去,不要停下来。我开始担心,因为他的突然出走,因为那次特殊的谈话……一切让我既欢喜又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