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吗,难道你不知道他是系里有名的‘采花大盗’?”
毒蛇女脸暴青筋,一副要把我吼清醒的样子,我看着她,一言不发。这是回到学校的第三天,也是我第一次夜不归宿。在学校食堂打饭时,毒蛇女看到我和系里的林季阳走在一起,上前用力揪住了我的脖领子。
“呦,殷大小姐!”林季阳用异常轻佻的口吻面向她。谁都知道他爱过她、追过她,但他也恨她、怨她,那些彻夜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弹吉他的日子,那些手捧鲜花站在后操场对她倾诉衷肠的场景,都被她甩在脑后。她要甩掉他,往日所有的温馨都变得一文不值。他林季阳追过那么多女孩,从没有谁这样对待过他,只有她——蛇蝎女人,殷黎裳。
我把她的手轻轻拿开,转过头,“你们谈谈?”然后转身离开。我当然不会和林季阳在一起,这晚,我站在曾经居住的房子外彻夜未眠。我透过落地的玻璃窗看到穿套装的女人在屋子里忙来忙去,这日,她穿的是一件淡蓝色的套装,房子里多了一位男人,他背对着我坐在饭桌旁,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突然有些伤感,如果他在我身边该多好啊,多好。像这样安静的夜晚,我们会一起逛书市,一起去吃小吃,一起到音像店买CD,吃过饭后,会像一对庸懒的小猫肩并肩地靠在大沙发上看影碟。那些恍如梦境的日子一遍遍在脑中翻腾升起,又一次次被迅速席卷而来的伤感冲淡,直至无影无踪。我突然觉得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这种可怕的念头压抑着我的神经,难受极了,我想离开,然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能移动。
回到宿舍后,毒蛇女的脸色有些难看,“你不该跟他走在一起。”
“你很在意吗?”
“我在意的是你。”她用力把这个“你”字咬得很重。
“那请给我一点私人空间,好吗?”我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我疲惫极了。
“你,”她故意提高嗓音,又突然压低下去,“真的和他在一起吗?”
我转过身,摆摆手,“在意他,就告诉他,有时候欺骗自己比欺骗别人更可怕。”我同时也把这句话讲给自己听,如果我当初勇敢一点儿,用力抓住他的手,告诉他,我不要他离开我,那些被噩梦侵袭的日子里,我有多么惧怕失去他。那么,他还会走吗?
毒蛇女冷笑一声,“你知道林季阳是谁吗?”
我不说话,我不想知道他是谁,什么身份,我只想安静地待一会儿,仔细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他是包养我母亲的那个港商的亲生儿子。”
我顿时打了个冷战,我觉得毒蛇女两眼放出的寒光恐怖极了。
“没错,他们是给了我钱,让我上了学,但我还是恨他们,刻骨的恨!”
“所以你想把这种恨报复在他的身上?”
“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轻声叹气,“唉,你这又是何必?林季阳是无辜的,他并没有伤害你。”
她用力抬头看向我,“你应该听过‘有其父必有其子’吧,他林季阳伤了多少女孩子的心,大家都一清二楚。而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毒蛇女陌生极了,那个阳光灿烂,笑容可掬的女孩子仿佛一瞬间溺死在仇恨中。她是真的爱上了林季阳,这种恨意表现得越明显,说明她愈加的在意。她在时刻提醒自己,她要恨他,不要对他动了凡心。然而,越是如此,她越爱他,在意他。她把自己完全放在两难的境地上,究到底,她是不能放过自己,所以才会如此痛苦和矛盾。
“或许我们都错了,”我一头栽到床上,“爱情本身并没有错,只是时间、地点和人物没有按照既定的剧本上演,上帝是导演,我们都无能为力。”
她没有说话,转身背对着我,夕阳散在她的背脊上,我发现她在微微颤抖着。
“我觉得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不停厮打着。”不知过了多久,毒蛇女突然转头对我说,“一方叫理智,一方叫情感,她们甚至根本不受我的控制,我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
“我也是。”说出这几个字,我仿佛把一块大石从心里搬起来,又砸下去,心里疼,很疼。
“你还想找他吗?”
我用手轻轻触摸着窗台上那盆君子兰的叶子,“我从10岁就和他在一起,无论刮风下雨,大雪皑皑。我第一次来月经是他给我买来的卫生巾,第一次参加学校合唱队是他为我挑选的高跟鞋,第一次生病是他背起我在医院里跑来跑去,第一次参加舞会是和他,第一次去小食街吃东西是和他……太多太多的第一次,对我而言,他不是亲人却远胜于亲人。”
“那他为什么要离开你?”
我的手指停留在叶子上,顿了顿,“因为……因为……”
“嘿,欧阳依雅,楼下有人找。”隔壁英语系的女孩用一口听起来很让人别扭的普通话召唤着我。
“好,谢谢。”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是林季阳。转头时恰巧迎上毒蛇女的目光,“不如,你下去?”
她扭头,双手放置脑后仰躺在床上,“他要找的是你。”
楼下的林季阳放声高吼着:“欧阳依雅、欧阳依雅……”
“你不该这样对待她。”在学院附近的KFC里,我一边吸着大杯的冰镇可乐,一边对林季阳说,“你这样不但帮不了自己,反而会弄巧成拙。”
他用浓重的港腔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她有什么啊,比她漂亮的女孩我见多了,她凭什么如此骄傲,凭什么?”
我笑,“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我……”他伸出右手搔了搔头,“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总是觉得她的身上有股神奇的魅力,在诱惑着我。”
“是吸引。”我强调。
“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嘛。”
“喜欢她?”我用力搅拌着可乐里的大冰块儿。
“嗯。”
“那就想办法留住她的心。”
他歪头仔细看着我,“怎么留,你能教教我吗?”
我愕然,如果我能留住人心,何至于如此烦恼和痛苦。
和林季阳分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把自己陷在浓浓的夜色中,仰望着头顶上的点点星光。不会相见了,再不会了!强大而感伤的预感不断冲击着我的大脑,我感觉大脑有些眩晕,似乎随时要倒下去。
到达别墅时,我的心里才渐渐平静下来。我扣响了别墅的门铃,意外的是,来开门的并不是穿套装的女人,而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身着NIKE的运动装,脚上随便趿拉着一双人字拖,见到我时仿佛并未感到意外。“请进吧。”他闪身,为我开了门。
“我原来住在这里,我……我想说的是,我只是想来这里看看,看一下就好。”
他笑,浓黑的眉毛轻挑着,我发现他的鼻子右侧有一颗青春痘,刚刚被挤过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红肿,但这并不影响脸部整体的线条美。“那么……”他右手握拳竖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那么,要不要喝些饮料?”
我赶忙摇头,“不用了,谢谢。”
“你在找什么?”看到我四处张望,他突然开口问道。
“住在这里的女人……”
“她有事出去了,找她有事吗?”
我摇头,“那么你是她的……公子?”
他愣了愣,突然笑得很大声,弯腰从茶几底层拿出一包烟,点燃,对我摆摆手,“不,我是她男朋友,哦不,或者叫情人吧,叫情人更为贴切。”
我一时语塞,望着这个年龄和我不相上下的男人,想象不出,他竟如此坦然地说出他是她的情人。她,穿套装的女人,一个年龄足可以做他阿姨甚至母亲的女人。
“对不起,我想我该走了。”我站起身,再次环顾了这幢大房子,这里,储存了我和他的点点滴滴,原本以为把它租出去就不会睹物思人,事实证明我错了,这种强大的思念感不但没有丝毫减轻,反而如洪水猛兽般加速上涨。
“欢迎你常来。”他从嘴里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然后站起身为我开门。
“你会长住这里吗?”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突然问出这种问题。
他对我的问题似乎并不反感,“不会,但最近会一直在这里。”
“哦,那么,再见了。”
他笑着仰了仰夹着香烟的手,“走好。”
从别墅出来,我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我突然觉得它在移动,在变化,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最后,竟是完全的陌生。
正在我仔细观察这一变化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以前在孤儿院的一个小玩伴,她在哭,她在对我用力倾诉着她感情的不如意,我突然觉得头疼极了。
我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了和她的约会地点,有时候,人的精神疲劳远比身体劳累可怕得多。见到她时,我礼貌性地给她一个拥抱,这是今年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她咧嘴对我笑了下,笑得很勉强,也很难看,“我一直在等你。”
我要了一杯巴西咖啡,然后手撑下巴看着她,等待她的倾诉。说到这,我想我有必要介绍一下她,我习惯叫她“小辫子”,至于这个外号从何而来,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大概是因为她从小头发就很少,而且很喜欢把头发高高梳起,结果硕大的脑袋只顶着少许的几撮头发。
“说吧,”我往咖啡里放了三勺糖。
她把目光抛向窗外,“他今天给我传了条手机短信,说他要辞职了。”
“哦,”我应着,“所以呢?他要来找你?”
“不,他要到另一个女孩的身边去,听说已经在那边找好了房子。”
我不禁一愣,“那你呢?”
她冷笑,“我祝福他。”
莫名的,我感觉周身一阵悲凉。她爱了那个男人那么多年,她美好的年华,她年轻的容颜全都为他而存在,而他,始终在另一个城市对她说着不疼不痒的誓言。他说:“宝贝,我没有钱,我不能到你的身边来,因为我没有资格。”我相信那时侯他是爱她的,他想等自己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颇丰的收入再来迎娶她。然而,岁月像一把利箭,不管爱情初来时多么锋芒,多么激情万丈,终禁不住岁月的腐蚀。终有一天它钝了、锈了,再不能光芒四射了,一切也该归于平静。我深记得,她等他的那些日子,她在我的肩头哭泣的日子,她像一个病人一样守着他那些虚无的承诺,然后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她累了,她再不想等了,这样痛苦的轮回一次已经足够。她从手机里删除了他的电话号码,努力抑制自己不去打听他的消息。终于,他如愿有了稳定的工作,还算不错的收入,认识了更多的女孩,她们比她更年轻,更漂亮。这日,他对她说,他要辞职,为另一个女孩,宁愿放弃自己这几年来的努力。
“他说他已经错过一个我,不希望再错过她,我还能说什么呢?”小辫子边说边用手背抹着眼泪,“5年,我用5年的时间帮这个男人总结了一个经验教训。”
我低头用手指划着咖啡杯的杯口,“都说一个女人会让一个男人成长,这话一点儿不假。”
她突然趴在桌子上,肩膀凶猛地抽动着,我听到她闷声闷气地对我说:“我不是为他,只是为我那逝去的,永不再来的青春……”
我起身坐在她的旁边轻轻抱住她,我说:“我明白,我明白……”
那一刻,我突然又想到了离我远去的他,想到他为我付出的10年光载,10年,不长也不短,但足可以使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当然,也可以让一个人厌倦另一个人。那么,他是厌倦了?
小辫子稍稍平静些的时候,我问她,“当初为什么那么决然地离开,你已经等了那么久。”
她抽泣着,“因为累了,想放过他,也想放过自己,而离开他是我唯一的选择。”
“离开是唯一的选择,唯一的选择……”我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微闭上眼睛,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