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看望马莉院长的时候恰巧在医院门口遇见了小辫子,她从一辆本田车里下来,机械地对着车里的男人挥了挥手,那样子疲惫而颓唐。见到我时,她愣了愣,“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我说。
“哦,上去吧。”
“那个男人就是你新的开始吗?”
“嗯。”
我们一起走进院子里,“你看起来并不像恋爱中的女人。”
“恋爱中的女人该是怎样的?”她反问我。
“应该是开心的,脸上永远洋溢着小春风,嘴角永远带着浅浅的笑,由内而外像上了发条一样活力充沛,应该是这样的吧。”
她冷笑,“我已经放弃了开心的权利。”
“什么意思?”
她不做声,默默跟我上了楼。
“以后再说吧,现在不要让马莉院长担心。”她说。
我也就此打住,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令人心生爱怜的女孩子,她原本是那么一个简单的女子,恋上一个男人,只要他陪在自己的身边,一起度过那些琐碎而平凡的日子,足矣。可惜仅仅只是这些,她都没有得到。一句‘已经放弃了开心的权利’更是让我心里百转千回。到底她又遇到怎样的男人?我在心里一遍遍打着问号。
马莉院长看上去并不是很好,医生在耳边轻声对我说:“随时都有离开的可能,你们要做好准备。”
我假装镇定地对她打着招呼,“您今天看起来不错。”
她微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笑了,“你来了。”
“您想吃点什么吗?”我问。
她轻摆了摆头,“不用了。”
小辫子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马莉院长示意她也坐下来,她顿了顿,跑出门外。
“她心情不好。”我握着马莉院长的手对她说。
“她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
“嗯。她会想开的。”
然后我们都笑了。皱纹爬上她的眼角,肆意张扬着。
“让我好好看看你。”她说,“小雅,我的孩子,真想永远就这么看着你。”
“等您病好了,我天天去看您。”
“好。”她颤抖着说。其实,我们都明白,这不过是一句虚无的承诺。也许她很快就不能这么饱含爱怜的看着我了,我悲哀地想。
“你想念欧阳先生吗?”她突然问我。
“想,每月每日,每时每刻都在想。”我说。
她轻叹着气,“哎,世事轮回,一切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您说什么?”
她微欠了欠身子,“我死后,你去找罗西院长要一把钥匙,她知道是什么钥匙,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许您再说‘死’。”
她笑,“孩子,你以为我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吗?有些事情虽然是不知道为好,但作为你亲生父母的孩子,我想,你有权对他们了解更多。”
“求您别说了。”我紧握住她的手,“我现在只要您好好的,其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
“我想休息了。”她气若游丝,“让我睡一下好吗?”
“好。”
从病房里走出来,我突然有种悲伤的预感,我预感马莉院长就快离我而去了。
医院走廊里,小辫子哀哀地低泣着,“我难受,”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真的很难受。”
“到底怎么了?愿意跟我说说吗?”
她不说,只一点点地把头抵向我的胸口。我用手轻抚她的头,像安抚孩子般说着,“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
晚一些的时候,我去路口给马莉院长买她喜欢吃的山楂糕。记得那年我和小辫子被孤儿院的另一个小男孩欺负,我们俩在马莉院长面前哭成了泪人,她就是用山楂糕把我们哄好的。她说这是她最喜欢吃的食物,山楂糕就像人生,酸酸甜甜,咀嚼起来却有着别样的风味。
我是在医院的走廊里遇见的马小波,他用悲痛而决绝的口吻对小辫子说:“你真的决定跟他在一起了吗?即使他……”他顿了顿,悲哀地仰了仰脸,“即使他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
小辫子的口气冷冷,“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插足别人的家庭,做可恶的第三者也是你自己的事情吗?”
“与你无关。”小辫子愤怒地看着他,“第三者也好,情妇也罢,我的事情不用你来管。”
马小波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转过身,步履沉重。我与他擦肩而过,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望着他孤绝的背影,突然就有些难过。手里的山楂糕在手里抖了又抖,此时,它在我手里已经不是它本身的重量。
“不打算跟我说些什么吗?”我走到小辫子身边。
“对不起,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说,”她兀自抓挠着自己的头发,“你让我自己静一静,可以吗?”
“回去休息吧,”我说,“我会好好照顾马莉院长。”
于是她起身离开,看着这个瘦弱的身躯在眼前渐行渐远,感觉时光真是个异常残忍的东西,很多美好的东西,就是在它的摧残下,轻轻一捏便碎了。
这晚,我给马莉院长讲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比如刚跟他回家时总是自己撅着小嘴儿坐在一边,又比如总是无缘无故地对他乱发脾气,他拿我没有办法,闹得急了,就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然后轻轻转圈。那时候的我,感觉自己像个骄傲的小公主,那样被关怀和宠爱着。
马莉院长静静听我说着,偶尔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偶尔皱皱眉毛哀哀地叹一口气。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是我不问,我预感到她想说的那些,正是自己不愿意面对的那一部分。
更晚一些的时候,她睡了,我却不敢离开,我怕这一分别就是永远。
转天,我先回家换了衣服,却意外接到马小波的电话。
“我要订婚了。”他说。
“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
“这么快?”
“快吗?选好了,就定下来了。”
我叹气,他这是在和小辫子赌气,想以此来向她示威,对她报复。说到底,他还是在意她,不能完全放下她。
“准新娘是谁?”我问。
“是我的一个人体模特,一直对我有好感,我感觉她也不错,所以决定订婚。”
“但是,非要那么仓促吗?”
突然的沉默,几秒钟过后,他突然问我,“你要不要来?”
“你希望我去吗?”
“当然。”
“那小辫子呢,你邀请她了吗?”
“你可以告诉她,来不来随她。”
“马小波,你真像个孩子。”我说。
他有点儿愤怒,“别拿出一副心理学家的姿态来揣测别人。”
“好,我不说。订婚典礼在哪里举行。”
“聚茂大厦。”
“一会儿见。”我说。
“谢谢你。”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痛苦。
“不用。”
挂了电话后,我随即又拨给小辫子。
“他这是在做给我看。”她说。
“可是,一个男人肯用自己一生的幸福作为赌注来做给你看,难道你不想挽留些什么吗?”
“那是他的选择,他就是这样,太骄傲,太自我,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
“希望你想清楚,”我说,“他毕竟是爱你的。”
她摆摆手,“别说了,替我祝福他。”
订婚宴上,我见了马小波的未婚妻,瘦瘦小小的,一副惹人爱怜的模样。挽着马小波的胳膊走到我的面前,“你好。”她说。
我说:“你好。”然后只剩下淡淡的微笑。
我仔细看着眼前这个细眉薄唇的女孩子,她比小辫子年轻,也比她漂亮。但那又如何呢?她挽着的那个男人的心里却居住着另外一个女人,她从一开始就成了输家。于是我望着她,突然就觉得她有些可怜。
见到苏谨朋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他端着酒杯走到我的面前,“我本以为今天的女主角是小辫子。”
我笑,“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什么时候做女主角?”
“这是我无法预测的未知。”
“怎么,还没等到你要等的人吗?”
我默默摇头,“没有。”
“你是我见过的最执著的女孩儿。”他说。
“其实在你身边就有一个,只是你没发现而已。”
“谁?”
“住在我隔壁的那个。”
他看着我,愣了愣,笑了,“你都知道了?”
“我们无话不谈。”
“她真幸运。”
“你更幸运,不是吗?”
“你是在质问我吗?”
“我是想提醒你,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
他低头摇晃着手里的酒杯,“我知道。”
然后,马小波和未婚妻走到台前,宣布了订婚的消息,“无论怎样,今后我将拉着她的手一路走下去。”他握着女孩的手说。
掌声四起,女孩依偎在马小波的怀里,笑起来的样子甜蜜可人。我随便鼓了鼓掌,转头问苏谨朋,“你觉得他们会幸福吗?”
他只哀哀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周围的人肆意欢笑着,我突然就感觉有些伤感。小辫子为什么不开口挽留他呢,是真的不再眷恋,还是因为那可笑的自尊?我悲哀地想,从今天起,他所有的情感都将为她画上句号,她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晚宴快要结束的时候小辫子突然来了电话,她声音低沉,声音断了又断,周围很乱,我听不清她的话。
“他们看起来很相配,你后悔了吗?”我问她。
她没说话,而后是一片盲音,她哽咽了,彻底的哽咽。
电话中断,我甚至在想,如果她说一句她后悔了,那么我将冲到台上,阻止这场滑稽的订婚宴。婚姻原本就要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携手,不是吗?
然而事实并非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几分钟后,罗西院长又来了电话,她声音颤抖着,“小雅……马莉院长……她……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手机顿时从手里滑落,我兀自站起身,周围的喧闹淹没在我突如其来的悲伤之中,然后我就倒了下去。
意识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苏谨朋的臂弯里,马小波和其他一些人正在一边紧张地看着我。
“怎么了,小雅?”他们问我。
眼泪漫过我的眼底,我哭得不由自主,“马莉院长……走了。”
马小波愣了愣,而后疯也似的冲出大厅。苏谨朋背起我,冲到马路上拦了辆计程车。在车上,我一直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泪水把他的白衬衫浸湿大片,可我无法抑制自己,兀自在座位上哭得死去活来。
“你知道她对我的意义是什么吗?”我哭着问苏谨朋,“她就像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死了,现在她死了。永远不能再看我,不能再爱我了,不能了……”我开始语无伦次。
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他说,“我明白,我明白……”
这是最糟糕的一个夜晚,我预感所有的眼泪将在这一晚落到干涸。
医院,小辫子瘫坐在过道的长廊里,马小波冲过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而后,他们抱头哭泣。马小波的未婚妻傻傻地站在一旁,那一刻她是否已经知晓,这场剧目中,于她,只是一个傻傻的配角。马小波爱的还是小辫子,他可以阻止自己的大脑不去思考,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心不去惦念。
我随罗西院长进了停尸房,马莉院长躺在那里,我过去抱住她,她浑身冰冷,脸上没了一丝血色,而唇角却带着一抹微笑。
“她是面带微笑离去的。”罗西院长伤感地对我说。
我又哭了,我甚至再看不清她的脸,只能伸手慌乱地抚摸着她,想着,这个对我而言如母亲一般的女人将要永远离我而去了,而我却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