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即将过去,但寒冷并未彻底散去,我坐在壁炉边望着里面的熊熊火焰,总会莫名的,悲从中来。他走了,但他留给我的钱足够我过完整个冬天,乃至更多个冬天。
即使这样,我还是抓住了冬天的尾巴,感冒了。面纸用了一盒又一盒,感冒药吃了一板又一板,但似乎并未见任何疗效。其实,感冒本来就是一种很伤感的病,我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因感冒而伤感,还是因伤感而感冒。
隔壁的女人来看我,带来了玉米清粥。见到我时,她突然愣住,仔细打量着我,“怎么会病得那么严重?”
我闪身把她让进屋里,“见到你真好,还好在这该死的天气里,我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很孤单吗?”她把玉米粥放到茶几上。
“人在生病时难免会产生孤独感的。”
“你这个样子会让爱你的人心疼的。”她说。
“只可惜爱我的人都相继离我而去了,或许就是不想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吧。”
“喝粥吧,”她说,“来尝尝我的手艺。”
我拿来两个青花瓷的小碗,把粥倒进去,尝了一口,“嗯,真香。”
她笑,“说谎,因为你在感冒,所以粥做的格外清淡。”
我尴尬地搔搔头,“对不起。”
“不用,趁热喝,对你的感冒有好处。”她说。
“真的会有效吗?”
她含笑着点头,“当然。”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突然问她。
她怔了怔,然后笑了,“我们是朋友,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吗?”
我也笑,“谢谢你。”
“不用。”
尽管我感觉到这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但我还是对她充满感激,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冬夜,有一个人在我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让我倍感温暖。
我把整碗粥都喝了下去,然后摸摸肚子,“好饱。”
“我以后经常带粥给你喝,好不好?”她说。
我眯起眼睛看着她,“你有什么阴谋?”
她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嘿嘿,我开玩笑的。”我拉起她的手摇晃着。她就笑,然后伸手刮了下我的鼻尖。我的大脑突然有短暂的影像,这个动作原本是他经常对我做的。
“又怎么啦?”
“没什么。”我重新倚靠在沙发上,“对了,你上次说见过我那个同学。”
“对,很多年前了,但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哦?为什么?”
“如果我没有记错,她的母亲当年是有名的交际花,经常出入各种派对,我见过她几次,细眉薄唇,长得很是标志,而且举手投足间有着别样的风情。”
“我能想象到,”我说,“看到毒蛇女就能想象出她母亲的模样。”
“毒蛇女?”
“就是我那个同学。”
“哦,”她笑,“好奇怪的名字,不过她和她的母亲长得倒真的很像。”
“那你是怎么见到毒蛇女的呢?”我问。
“你听我慢慢讲给你听呀。”
“好,你讲。”我盘腿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她。
“有一次她母亲随一个外国人来参加派对,那次我恰好也随父亲一同参加,中途一个小女孩突然闯入……”
“那个小女孩就是毒蛇女?”
“对,几年过去了,她的模样依然没什么变化。”
“那她是怎么闯进去的呢?”
“我也奇怪,”她歪了歪头,“你也知道,照常理说,那种地方不是可以随随便便进去的,可是她就是有办法混了进去。所以,我当时对她印象十分深刻。”
“然后呢?”
“她冲进去后就踢了那老外一脚,然后当着众人骂那老外“不要脸”,后来女人把她抱住,她就大声呼喊:‘别拦着我,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妈妈’!”
“哦,”我缩了缩身子,毒蛇女啊,可怜的毒蛇女,当年她究竟是怎样在自己心底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再后来,她就被保安人员拉了下去,而女人也随外国人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在公开场合出现过。”
“她应该随那外国人出了国。”我说。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毒蛇女是太孤苦了,她恨她的母亲,恨林季阳的父亲,恨那个外国佬。她把这种恨完全加在林季阳身上,想爱,却又不能爱,所以当初她选择离开,她想让他也恨她,这样她的心里才会好过一点儿。
“怎么了,在想什么?”隔壁女人突然问我。
我抬头望着她,“你知道这世上最孤苦最悲哀的一种情感是什么吗?”
“什么?”
“就是明明有自己想爱的人,却又不能爱他。”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
是一个很安静的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这晚的梦中,他牵着我的手,沿着别墅前的那条柏油马路一路奔跑,那条小路突然变得很长,我们只是跑着,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每一步都直奔海角天涯。
然后,我接到了小辫子打来的电话,她充满哭腔地对我喊着,“小雅……马莉院长……马莉院长快不行了……”
来不及穿上外套,我疯也似的跑出门去。
医院长廊里,很多人静默地等候,我低着头,慢慢走近。小辫子一把抓过我的手,放到她的眼底蹭了又蹭,泪水沾湿了我的手,而我,却突然没了任何情绪,动也不能动,就那样任凭她抓着,然后滑落在地。
终于还是挺过去了。医生走出来,看看我们,“这一关是过去了,病人的意志很顽强,但,她的情况仍然很不好。”
小辫子冲上前握住了医生的手,“谢谢您,谢谢您……”
病床前,马莉院长哆嗦着交给我一份清单。我望着上面的蓝色字体,那么熟悉。
“这个是……”
“是欧阳先生临走时交给我的。”
保暖袋、紫水晶手链、棉布的卡通睡衣、感冒药……在清单上一一罗列,而且上面还注明了要发出去的日期。泪水,突然就袭上眼底,我开始低声啜泣。马莉院长苍老的手颤抖着抚上我的头顶,但我不能自已,那一刻,谁也再不能给我任何安慰,谁也不能。
半夜1点钟,我拨通了林季阳的电话。
“怎么了?”他说。
我说,“你别说话,什么都别说。”然后,我开始对着听筒大声哭泣,我是太累了,也太难过了,我哭得彻底,多日来潜藏在心底的情感一下子奔涌而出,我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
“要不要我过去?”等我稍微平静些的时候,他对我说。
“不用,”我用手胡乱抹着眼泪,“你什么时候离开?”
沉默了两秒钟,他说:“我已经离开了那座城市。”
“那你要如何过来?”
“只要你需要,我会随时回到你身边。”
“你现在在哪儿?”
“深圳,明天回香港。”
“为什么不换电话号码?”
“怕你找我。”
于是,好不容易止住的哭声再次低沉上演,我说,“你好讨厌,你又让我哭。”
他说,“我真想抱抱你,此时此刻,真想把你紧紧拥在怀里,再不惹你哭了,再不了。”
仓皇挂了电话,那一瞬间,所有哀伤的感觉都涌上心头。对不起,林季阳。你给了我整个世界,而我,只能还你一片更自由的天空。
马莉院长的情况很不好,我去看她,她总似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但总是嘴角动了动便没了气力。
“什么都别说,我都了解,”我说,“您只管好好休息,我从没想过要责怪您,您把我养到10岁,即使有什么罪过也偿还够了。”
于是,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脸上突然就流下两行清泪,嘴角微微牵动着,我靠近,她说,“谢谢你,我的孩子。”
病房外,小辫子拉着我的手说,“谢谢你,小雅。”
“你最近总爱说谢谢,为什么要谢我?”
“谢谢你来看望马莉院长,知道吗?你才是支持她活下去的那股力量。”
“我对她的情感并不比你浅,她养过我,她就是我的亲人。”
“你能那么想就好了,原谅我总是把你看得十分冷漠。”
我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你呢,你最近好吗?还在写东西吗?”
“嗯,还在写,不过,我又恋爱了。”
“恭喜你,”我说,“是怎样的一个人?”
“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会带给你看。”
“马小波知道吗?”我问。
“还不知道,不过迟早是要面对的。”
“但愿他能想开点。”我说。
她只沉默地点头。
重新发展一段恋情也是好的,小辫子是那么一个敏感又渴望浪漫温存的人,她给自己规划好了幸福,而那些幸福是马小波没法给她的。那么,找一个能懂她的人,该是最完满的结局了吧。
隔壁的女人真的再带来粥给我喝,这天,她突然问我:“你相信定数吗?人与人之间,相遇相识,相知相惜,相亲相爱,亦或相弃相离,其实冥冥之中都有定数,你相信吗?”
沉了沉,我说,“以前不相信,可现在,我信了。”
“那么,如果曾经错过的人突然回来找你,你还会接受他吗?”
“什么意思?”
她不自然地捋捋头发,“只是随便问问。”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在等一个人,等待他来牵我的手,他不来,我不肯独自去看这个世界,哪怕绚烂,哪怕夺目。”
“你太极端了。”她说。
“我也知道,可我无法阻止自己这么想。”
“我想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她用手去捋我的满头乱发,“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子,诸神都会倾慕于你的。”
我笑,“一个人已经足够。”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的流浪画家吗?”她突然问我。
“当然记得。”
“或许不久后,他会过来。”
“太好了,”我说,“你终于盼到了,你赢了。”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盼是盼到了,只是,赢的那个人未必是我。”
“为什么这么说?”
她轻轻叹气,“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不再追问下去,凡事皆有因果,在爱情中,因为爱着,所以痛苦,因为痛苦,所以离开,放对方一条生路,也放自己一条生路。隔壁女人是如此聪慧的女子,一路走来,她早已懂得如何诠释自己的情感。而我却不能,始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