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我的孩子,到孤儿院去拿那个红色的绒布盒子给我,你知道我把钥匙放在了哪里。对,拿上它,来医院看看我好吗?
——马莉院长
小辫子把这张字条交给我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地叹着气。那天,马小波陪她回到别墅,搬走了她所有的行李。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他们离去,他们的背影就在我的眼前,咫尺之隔,却是天涯。
林季阳来到别墅时,我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愣愣地发呆,脚下的装饰品散落一地,各个都发着寂寥的声音。
“看到房门没关我就进来了。”他说。
我抬头望着他,“有事吗?”
“你已经两天没去上班了。”
“扣我的工资吧。”
“工资自然要扣,但我所关心的是,你到底怎么了?”
我站起身,把身边的东西一件件拣起来,放到床上,“和你相依为命的那只猫还好吗?”
他摇头,“这两天不是很好,在闹绝食。”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要扣它的工资。”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望向他,突然就笑了,“替我向它问好。”
“还会笑,说明感觉神经还没有麻痹。”他说。
我也笑,“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他替我拿起外套,“走吧。”
出了别墅,忍不住仰望天空,太阳还高高挂着,天空亮得格外刺眼。我们沿别墅门前的小路一直走下去,没有目的地。
“这样像不像一对情侣?”他突然握住我的手。
有飞机从头顶飞过,瞬间过后,在天空留下淡淡的残影,我轻轻地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你还一直没给我讲你和毒蛇女的故事。”
他尴尬地耸耸肩,“你还想听吗?”
“当然。”
“其实我从11岁那年就认识了她,”他叹了口气,身子抖了抖,那样子像个孤决的老人,“那年,我随父亲到这座城市游玩,我的父亲意外邂逅了一名女子,并立即在这里买了房子。见到毒蛇女的那天,正是她的生日,我坐在父亲的车上,透过车窗,亲眼看见一个小女孩怒气冲冲地打翻了我父亲买给她的生日蛋糕。说来也怪,从那时起,心里对她就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情愫。”
我默然无语,脑子里不断浮现出毒蛇女被爱恨纠结出的矛盾眼神。林季阳把目光投向远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仿佛在谈论一件稀世珍宝,又仿若在怀恋一段已经逝去的美丽往事。
“老实说,我讨厌我父亲的那种行为,对于我的母亲,他是个罪人。但,当时,每次他回来这座城市,我都想方设法跟他同行,只为见她一面,即使每次只是隔着车窗看她。我喜欢这样一个女孩,执拗倔犟,不会轻易掉眼泪,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感觉整个世界就是为她而生。”
我们在树影下走着,树木垂下的剪影映上我们的影子,画面越美好,越是容易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原来林季阳什么都知道,他的父亲曾包养过毒蛇女的母亲,虽然心里不平,但他还是选择忍受,为的,只是见见自己的心上人。如果毒蛇女知道这些会做何感想呢?还会不会钻牛角尖把那种恨强加在他的身上?我无法猜测。
“是不是觉得我很蠢?”他转头问我。
“蠢得有点儿不可理喻。”我说。
他突然愣住,然后歪头笑笑,“她也这么说过。”
“可我不是她。”
“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忍不住从你身边的每一个人身上去寻找她的影子。”他说。
那一刻,我突然怔住,我想到了苏谨朋,想到了他最后一次来别墅,站在门外,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恍然之间,他就突然变成了我一直想念的那个男人了。林季阳说得对,其实,自己一直被囚禁在梦境里,而那些梦里萦绕的始终是被自己在心上描绘了千百次的人物。
“那后来呢?”我说。
“后来我的母亲终于忍受不了父亲的所作所为,跟他提出离婚。离婚的意义你明白吗?”
“就是两个人从此不在一起,各奔天涯,互不相干。”我说。
他冷笑,“也许对别人尚是如此,但对我父亲而言,这就意味着将要失去一半家产。”
“所以你父亲抛弃了毒蛇女的母亲?”
“他给了她一大笔生活费,足够她逍遥上一段时日。”他说。
“难道他们的爱情就仅限于此吗?”
他转头看向我,一动不动,“你认为他们之间有真正的爱情吗?这种建立在金钱上的爱情能称之为爱情吗?呵,根本不堪一击。”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喉咙突然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响,思绪也随之被告停止。我恍然听到隔壁的贵族犬在叫,但看看四周,现在离别墅已经很远,到底是不是它在叫,我不确定。
“再后来,我大了些,辗转得到关于毒蛇女的一些消息,考大学时来到这座城市,然后的故事就是你所看到的那样了。”他叹了口气,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用手遮挡住阳光,“只可惜,烟花再好,也只是一瞬,注定是一段蹩脚又不能长久的恋情。”
我仿若看到一股情愫在他的眼角悄然流转,他明知道她是如毒蛇一般的女人,但还是忍不住去靠近她。我想,总有一些宿命的情感,如何也逃脱不掉。
我回头遥望别墅模糊的影象,我曾对那里的一瓦一片了如指掌,然而自从他离开以后,那里的一切晃若突然之间变得支离破碎。我好像突然掉进一场永无止境的梦魇,那些往事碎片在梦里不停割划着我的神经,有一度,我竟开始厌倦那栋房子,每天从混沌的梦中醒来,都沉浸在一种伤感的情绪之中,且愈加无法自拔。
我把这些讲给林季阳听,他点着头,“就是每天都沉浸在一种无聊的患得患失中,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
“然后这种情绪会把你从日出带到日落。”我说。
“每天轮回,永无止境。”他说。
“对,永无止境。”
然后我们相视而笑,原来失落的狼狈滋味竟都是大同小异。我们沿原路返回时,天色已经渐晚,分手时他对我说,“那么,你现在好起来了吗?”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无法向他解释,每一天,我还在独自点燃那些沉睡在心底的爱恋,只为远方的一个未知。
他捏了捏我的肩膀,“希望你尽快好起来。”
我伸手攒紧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指,就在那时,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懂如何袒露自己的真实心情,一切的情感就纠结在紧紧纠缠在一起的那几根手指上。
“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吗?”我说。
他笑笑,“当然。”
然后我目送他离开,朦胧的夜色中,他突然转头对我说,“小雅,你寂寞得太久了。”
我转身回到别墅,谁也不会看到,那一瞬间,淌入唇角的苦涩的泪水。
转天,我去了一趟孤儿院,问候了罗西院长,然后按照马莉院长的吩咐找出了那个红色绒布盒子。临走时,罗西院长叫住我,她说:“孩子,很多东西要学会释然。”我做出不解的神情,轻笑着,“您说什么?”她走上前,用细长的手指抚过我的眉间,“愁容就像一面镜子,它使你失去了应有的活力。”我感到眉间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舒展开,但转瞬却又纠结到一起,皱巴巴的,倔犟地纠结到一起。罗西院长长叹一口气,“孩子,你不要回避我的目光,试着放过自己,一些事情就会陡然改变。”我感激地回以微笑,“谢谢您。”
从孤儿院出来,罗西院长几句轻柔的话语,却让我感到莫名的哀伤。我想,我的父母把我抛弃的那一刻,一定在我的心里植下了哀伤的种子。我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何眼里噙满泪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每一个表情都能直透我的胸膺。
我走在路上,感觉很疲惫,有一种情感一直压迫着我的神经,压得我的胸口喘不过气来,我想停下来,我想蹲在马路边放声大哭上一场。
“不忙了?”小辫子一句简单的问候,像把刺,猛然扎上我的心头。
“嗯。”
“她睡了,先不要去打扰她。”
“哦。”
我们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下来,“搬回马小波那里了?”我问她。
她摇头,“没有,已经分手了,我不想再把自己陷入一个混沌的怪圈里。”
“那你现在?”
“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每个月有些稿费收入,刚好支付房租。”
“你这又是何必?”
她摆手,“别劝我,这是我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就坚持下去。”
“不打算回别墅去住了?”
“嗯,不打算。”
我仰头叹了一口气,“还在怪我?”
“没有,你别乱想,我只是觉得那个空间应该留你给自己,那里有太多值得你回忆的东西。我每天生活在那里有种活在别人回忆中的压迫感。更何况,我认为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好。”
“真的吗?”
她笑着摸摸我的头,“真的。”
我仰头望着天上游走的云变换着各种图案,感觉总有一些情感,我们控制不了,却又无法避免。
那一天,马莉院长醒来后凝望着我,良久,她张了张嘴,却始终没说出话来。我抚摸着她颤抖的嘴角,“您想对我说些什么?”
她指了指我手里的红绒布盒子。
“要打开它吗?”我说。
她默许似的合了合眼睛。
“还是几张老照片。”我把照片递给她。
她哆嗦着从中间抽出一张递给我,我接过来,正是她年轻时和一名男子的合照。
“看看那个男人。”她说。
我凝望着照片的男人,有那么一瞬,所有的伤感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涌上心头,我感到自己和照片上的男人冥冥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是我年轻时的恋人,”马莉院长轻吐出这几个字,气若游丝,“我们相恋7年,从中学到大学,那年我刚刚大学毕业,像你现在这么大,我们准备结婚,可他的家人见到我时,断然反对。因为我的病……”她把身子挪了挪,“把我扶起来好吗,孩子?”我站起身来轻扶住她的肩,把枕头靠在她的背后。
“因为我从小就有先天性的心脏病,那样一个家庭是不能容许一个先天不足的女子进家门的。”
“然后呢?”我说。
“我不想让他左右为难,断然离开,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他一定很伤心,一定会抓狂地四处找你。”
她从嘴角流出一丝笑容,“不,在两个月后,我就得知他结婚的消息。”
“啊?”我愕然,“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马莉院长摆摆手,“我一点儿也不怪他,他就是这么一个倔犟的家伙,他要以此来惩罚我的不告而别。”
“您后悔吗?”我说。
她笑,“也许不再相见,对我们来说才是最美丽的结局。”
我握着她苍老的手,她还想继续说下去,然而悲伤使她无法再说下去。
护士小姐走进来给她喂药,看到她,转头小声对我说,“病人的情绪很激动,不要再谈些什么来刺激她。”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
我要她好好休息,她望着我,神情伤感,“不,你听我说完。”
“以后还有很多机会。”我说。
她哀哀的叹了一口气,把脸埋进白色床单里,再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
“也许她只是想找个人聊聊自己那场不完整的恋情。”从病房出来,小辫子这么对我说。
但,我始终觉得故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一定还有什么是我不曾了解的,藏在马莉院长心里的更深远的秘密。但我无法再跟她聊下去,她的情绪太激动了,在和她生活的那么多年头中,我从没见过她如此脆弱的一面。
见到苏谨朋也是一场不在我思想准备之内的相遇。他与马小波一同来看望马莉院长,从医院大门口见到我时,他突然伸出双臂拦住了我的脚步,“我们谈谈。”他说。
马小波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我,什么也没说,兀自走进大门。
“谈什么?”我说。
“我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座城市。”
我战战兢兢地望着他,感觉他的话不是短暂的告别,而是永久性的别离。
我始终凝望着他,欲言又止,其实,我是想问他,要到哪里去?去多久?然而最终我却说:“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用双手扶住我的肩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从很早以前就见过你。”
“嗯。”
“你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吗?”
我摇头,“现在不想了。”
“但我现在要告诉你。”他说,“那一年,我利用寒假时间在一家酒店里打工,那一天,酒店被一位富商包下,为了给他的小女儿开生日派对。”
我眯起眼睛在脑中搜索着当时的情景,那次,我和我一直思念的那个男人一同被邀请,那天下午,为了给我取来定做的小洋装,他还险些遭遇车祸。
“想起来了?”
我低着头沉默不语。
“那天,我因刚从外面写生回来,手里的画来不及收拾起来,被酒店里的经理责骂,然后你走过来,对经理说,那张画你很喜欢,还问我可不可以送给你。”
“嗯。”
“你当时穿的是金色带蕾丝花边的小洋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一个转身,派对上所有的女孩,包括当天的寿星都黯然失色。”
“你夸张了。”我说。其实,说来也巧,那天,派对上的女主角不是别人,正是隔壁住着的女人。至于她显赫的家世又岂是一两句话能说清。
“当时我就是那么想的,并且现在也是如此,”他说,“第二次见到你是在别墅,那晚下着大雨,你从别墅走出来,我从计程车上走下来,正好见到你,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她(穿套装的女人)告诉我你是那栋别墅里的小房东,还告诉了我你的名字。”
“原来如此。”我说,“那她现在过得还好吗?”
他摇头,“我和她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至于我和她之间,不过是一场金钱交易,说出这样的话或许会让你很鄙视,但我必须说出来。”
我摆摆手,“你和她之间的事,我并没有多大兴趣。”
“好吧,”他说,“或许会有一个更合适的机会跟你讲清楚。”
我笑着摇了摇头。
“说了那么多,其实只是想对你说,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那一天开始,我所做的一切对你都没有恶意,现在我要走了,我希望跟你说清楚。无论怎样,不要对我心生恨意,好吗?”
“过去的事,过去了也就让它过去吧。”我说。
“真的能过去吗?”他说。
我愣住,“你到底想说什么?”
“深藏在你心底的回忆,你真的能忘掉吗,忘得一干二净?”
我摇着头,难过地说,“我做不到,我已经习惯了。”
长久以来,回忆是我仅有的希望,我固执地认为,把我围困在回忆中的那个人曾是我最美好的将来。如果他真的不再回来,我就能那么轻易地把他抛入遗忘的角落里吗?
我做不到。
我想念他,并且一直追逐着那些永恒的碎片,所有的思虑与困顿,甜蜜与哀伤,都与落霞齐飞,即使结局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未知。
“那么,你认为我就能那么轻易地忘掉吗?”他说。
“对不起,我无法控制的你思想。”
“那容许我关心你,好吗?哪怕只是站在角落里。”
我的心里突然泛起一片潮湿,“离开这里就忘记我吧。”我说。因为我深知思恋一个人的滋味,或许只有忘记才能把自己从无边的痛苦中释放出来。
分手时,我们还是拥抱了,他把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上,然后在我的额头上落下轻柔的吻,他是哭了的,眼泪滴到我的额头上,他说:“是不是离开你,就真的看不到你的哀伤?”我紧闭着双眼听着他胸腔无节奏地起伏着,他深知,一直把我处在困顿边缘,一直在我心里纠结出那片哀愁的,始终是另一个男人。
苏谨朋走了,或许从此我们都不会再相见。那天,马小波把我的手机打到爆掉,我始终没作出任何回应。最后,他在语音信箱里疯狂咆哮着:“他走了,你就在你的回忆中终老吧。”
那天,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我把自己沉浸在悲凉之中,双手抚摸着我和另一个男人的照片,他的眼,他的眉,他微微上翘的唇角,都在我心里成为永恒。我轻吻着照片上他的样子,那一刻所有的悲苦与哀愁,所有的思念与煎熬都消逝成那轻轻的一吻。
“你再不回来,我就绝望了,彻底的绝望。”我对照片上的男人说。